他突然道:“你的药,吃完了没有?”
平日里他也见我吃过药片,经他这一提醒,我摸出随身的药瓶,拧开一看,里面已经是空空如也,顿感欲哭无泪,后悔方才为何没让作者补充药剂,也只好强笑道:“没事,这一阵子也没什么表现,想来好得差不多了。”
好在这家储粮还算丰足,我舀了几碗米后,便捋起袖子去溪边淘米,慕容钺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观摩着,我便指挥他去鸡窝里试着摸两个鸡蛋。生上柴火,等了大半天他还没有回来,我只好走到后院去找他。只见他衣衫不整在院子里奔窜,身后枯瘦的老母鸡踩着他拖在地上的外袍,啄米似的往他的脚后跟凿去。他手里还捏着两个蛋,一面护在怀里,一面频频回首,脚步错乱,全然没了平日的仪度。
我在一旁哈哈大笑。他瞪了我一眼后,将袍子一脱,盖在老母鸡身上,方避开了追击朝我走来,不豫地伸出手来,将蛋递给我。我忙接过来,却看见他手上粘着鸡屎,他面色又红又白,惊恐之余五官皱成一团,一时找不到擦拭的东西更是困窘万分。他见我笑得前仰后合,终于下定决心在我衣服上蹭了个干净。
今日的晚饭自然也只有米饭和炒鸡蛋这两样我唯一会做的东西了,起先担心慕容钺世家脾气不肯吃,没想到他饿了半天,上了桌,虽仍是极度矜持地一筷子一筷子地往嘴里送上几粒米,到底也把饭菜全都吃完了。
洗了碗往里屋走,见慕容钺正拿着毛纸和浆糊贴土坯墙上的裂缝。我“啧”了一声,他回首瞪了我一眼,忽然僵立在原地,面色发白,声音也有些发颤:“刘,刘荣,你过来一下。”
“怎么?”我走上前去,见他手指颤颤巍巍戳向的,正是他右衣领上的一只褐色小壁虎。
我眯起眼笑了笑,伸手探向那只安静的攀岩者。小时候同我姐住在爷爷奶奶家,乡下潮湿,晚上总能看到有大有小的壁虎栖居在石灰剥落的土墙上。课堂上讲过,壁虎遇到危险便会断尾逃生,我们两个孩子哪里按捺得住好奇心,可大人们都觉得壁虎是镇宅灵物,每见我们跃跃欲试便要打我们的手。我姐那时比我更跳脱些,趁人不备就跟猛虎出笼一般蹿到墙面上抓壁虎,我就在一旁呜哇哇地看那壁虎灵活地从她指缝间闪躲逃离,又引来长辈一阵斥骂。不过我姐虽然跳了半天无功而返,我却意外在墙角暗处双手罩住一只又小又瘦的壁虎来,两人高兴极了,便要一边摁着它尾巴一边不断吓唬它。兴许那只壁虎有些病了,总也不理会我们的挑弄,也迟迟不肯断尾逃生。我玩厌了,便拽着它的尾巴在半空中甩了好几圈,一不留神甩脱了掷到地上。那壁虎四肢凭空抓了一阵翻过身来,终于挣了两下,把尾巴留下后慢吞吞离开了。
后来我们二人长了经验,不挑那些又肥又大的壁虎下手,而是专门在暗处拿大碗一扣,然后将瓮中之鳖从墙上刮到地面上,就用这法子,玩死了好几只壁虎。
再过一两年,我姐也终于一贯比我先知先觉的晓得这种事的无聊和残忍,当我兴致勃勃揪了壁虎给她看,她就浇我一头冷头。再后来,随着电线杆不断栽倒又竖起,再热再潮的天,都不能见到壁虎了。最初抓到的那只尾巴,既不活蹦乱跳,捏着也没什么弹性,不知为何一直被我收着,渐渐变干变硬,化成一根短短的枯秸秆,终于被我丢进了垃圾桶,但它给我留的这么一点零丁的印象,却始终遗留在我的脑海里。
往事种种浮上心头,却还是像一口浓郁的咖啡被现实咽了下去。我掌心向上搭在他领子旁,指尖就对着壁虎张开的爪子,见它不动,又转到慕容钺一侧,伸出左手轻轻触了触它,它身子一缩便慌不择路跳到我掌心来。
我捧着这只冰凉安静的小兽走到他身后的柱子旁,伸手将它渡上凹凸不平的石壁。它似乎上终于踏上了熟悉的领土,晃晃尾巴便溜走了。
我看着它游移到梁上阴影处,方转身回去,却见慕容钺正站在我身后,忽然侧过身来,将自己塞满我整个视野,我脸上似乎挨了一下,回过神来他已与我擦身而过。
许是我方才恍了神,被他带过的风蜇得唇上有些麻酥酥的吧,我想。
身后的他道: “刘荣,随我去一个地方吧。”
然后我被他生拉硬拽上了这家屋子的房顶。乡野间没有高楼广厦,星空像是一张扑面而来的大床,让人想要立即跳进去。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初见的刘荣。”他突然道,“好像记事起,我们就整日厮混在一起了。”
原来是在侃自己的竹马史,来自草木的清香甘甜的风拂过,我抱胸摸摸手臂。
“十六岁那年,我们割袍断义,七年之后,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取慕容氏而代之,我遂被他囚禁。”
“当时,你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是吧?可惜,不,恭喜你成功推他入湖杀死了他。”我分明是想问“你喜欢他对吧”,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嘲讽。
他点点头,道:“十六岁之前,我是喜欢他,不过他没这个意思。后来……无所谓了。”
一时两人都无话可说,有些尴尬,我起身道:“有点冷了,我先下去睡觉了。”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拉我坐下,又把白天盖母鸡的袍子披在我身上,道:“如此还冷么?”
我试着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却没拔动,只好心虚地“呵呵”了两声,道:“你什么意思?”
他没说话,眼睛里盛着漫天星斗。
天才蒙蒙亮,便听得远处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我这两日睡眠极浅,虽是万般不耐烦仍是掀了被子跨过慕容钺出去查探情况。不远处有一帮大呼小叫的蛊众压境而来,领头的正是两位英姿勃发的男女主。我慌忙跑进屋内,推醒慕容钺道:“快起来快起来,轩辕慕澈带着,不,他们俩正被蛊众追杀。你快起来帮忙。”
他揉揉眼睛迷迷糊糊起来,我立即将外衣一股脑套在他身上,又将佩刀塞到他手里,刚将他推出门,便见不远处的轩辕二人已同身后追来的几十蛊众厮杀起来。我站在原地巴头巴脑望了一阵,见披头散发的都伏倒在了地上,这才跑了过去。
“你没事吧?”
“无事。”慕容钺收刀入鞘。
轩辕慕澈抱拳道:“没想到二位也在此处,方才多谢慕容兄出手相助。”
“你们方才是暴露了行踪么?”
“未曾。只是我和落璃出宫后,不小心惊动了城外的一小队蛊民,我们怕引人注意,所以将他们引至此处扑杀。”
我突然看见他身后脚下一个蛊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五指如刀,就要朝他肩上抓去,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大喊一声“小心”,便上前将他推倒,背后随即挨了重重一击。
一声刀啸过后,我被慕容钺一把抓了起来,看见袭击者已经被截为两段。惊魂甫定的轩辕慕澈上前扶住我,道:“方才真是多谢刘兄挺身而出,在下……”
我忙摆了摆手:“不过是预先支出的人情,他日说不定还要赎回,你不必谢我。好在按着计划,我应该能在毒发之前解决蛊主。不知二位恢复得如何?”
☆、第 15 章
“怎么样?”
我努力将看不出原貌的食物咽了下去,抚着胸口道:“不好吃。”
他不满道:“若是有人真心诚意为你做菜,纵使是因为第一次而做得不好,于情于理你难道都不应该鼓励几句吗?”说着自己也夹了一筷子,刚入口便身子一颤,又吐了出来,喝了口水,道:“好吧。难为你刚才还吃下去了。”
“看来未免我们被毒死,您老还是大发慈悲不要突发奇想远离庖厨吧。”
他面上抽了一下:“如此,我们是要回到顿顿吃夹生饭和炒鸡蛋的日子吗?”
我耸了耸肩:“不然,你可以去把那只老母鸡抓来,烫了毛我们烤鸡肉吃。”
“我不去,要去你去。”他认命地垂下了头。
我再度回想起那日他被老母鸡支配的恐惧,“噗”地一笑,眼前就是一片血雾,忽然觉得鼻子里热热的,下巴又凉凉的,一看,细碎的鼻血喷了一桌子,忙冲他弯腰道歉,捏住自己的鼻子。他一把跳出桌边,匆匆跑到屋外了。
我身子前倾按着鼻翼,自言自语道:“都说流鼻血是心火太旺,我成日间也就吃两鸡蛋也没啥滋补,难不成是胆固醇超标了。”忽然头被人一把掰向后方,我下意识便挣着脖子想低回头,便听上面传来声音:“别动,头仰一会儿血就止了。”手心里被塞了沾水的帕子,后脑勺上顶着指腹的茧子,我还是忍不住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你放手我自己来。”
“不放。”感觉脸皮都要被他的指尖绷着扯到下面去了,我只好服输,仰头正好靠在他的小腹上,心中忿忿把他揉圆搓扁。不一会儿血止住了,他松了手,我揉揉脖子,道:“下次能轻点不?若是鼻血没止住,脖子被你拗断了怎么办?”
他的眼神突然黯淡下来,背对着我道:“军中已传来消息,人手的替换部署差不多已经完成,宫中的机关也都做好了筹备。轩辕二人近日四处声东击西,胡青客不知军事统筹安排,已是左支右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