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荀玉卿又跌在雪地之中几次,歪打正着,倒将脸洗干净了,他伏在雪地里喘息了许久,胸口火烧般的疼痛,挣扎着爬起身来,咬牙扶住了枯树,心中暗道:“我要是倒在这儿,待会儿岁栖白追出来,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这才强撑着跌跌撞撞走下山去,回到投宿的旅店,等回到房间时,已是两眼发黑,昏昏沉沉了。
他歪头倒在床榻上,不觉便睡着了,半夜又发起高烧来,浑浑噩噩,不知所以,好在体内内力流转,到底是年轻人的身子骨,硬生生熬了过去,但再睡醒来时,已过了一天时辰。
荀玉卿先是检查了肉灵芝无事,而后又梳洗了一番,只觉得自己满面病容,神色十分憔悴,但伤势却不似之前那般明显了,还当自己是好转了些,却不知他在雪地里吸入寒气,五脏六腑皆受了寒气侵蚀,又高烧了一回,如今虽好似减轻了痛楚,实则是加重了伤势。
他到旅店领出了马儿,将这几日的房钱结清,脚步虚浮的走了两步,只将装有肉灵芝的包袱系在缰绳上,又翻身上马,快马加鞭的往回赶去了。
马上颠簸,荀玉卿胸口隐隐作痛,只强忍下,忍不住想到被他点穴留在蛇窟内的岁栖白怎么样了。那些蛇惧怕岁栖白,自然是不会无端接近的,蛇窟隐蔽,平日也没什么人上雪山,待一个时辰后,那穴道自然解开了,想来定是平安无事的。
他好得很,伤全叫我受了。
荀玉卿暗道我当时说得爽快,这一掌全白为他捱了。不过这自然也是穷极无聊时的打趣话,赶路越久,荀玉卿的脸色便惨白,唇色发青,只好翻身下马,调息打坐一阵,慢慢恢复过元气来,再行上马赶路。
如此紧赶慢赶,总算在一日黄昏时分赶到了万草谷,荀玉卿已是面无人色,他服了避瘴毒的药丸,又喂了马儿几丸,刚见着陆慈郎的竹屋,便从马上摔落了下去。
第54章
荀玉卿醒来时,陷在了一大团柔软之中,恍惚以为自己是躺在了云朵当中,全身软绵绵的,好似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浓厚的药草味萦绕在被褥上,说不上呛人还是安神,荀玉卿不太想睁开眼睛,他几乎想溺死在这种平静之中,便不必睁开眼睛,去面对那些叫人为难、伤心的事情。
他并没有做梦,美梦与噩梦皆没有,只是一片虚无的黑暗,这时候醒来,也觉得昏昏沉沉的,仿佛还在梦中,“玉卿,你醒了么?”
这声音既温柔,又体贴,轻轻在荀玉卿耳边响起,一点也叫人感觉不到被打扰。
荀玉卿便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还略有些发花的双眼首先看见的是房顶横贯的木梁,然后他眨了眨眼偏过头去,秦雁就趴在床边,双臂枕着床侧,一双漆黑的眼睛满怀柔情的看着他,轻声的重复了一遍:“你好多了么?”
“嗯。”荀玉卿道,“好多了。”
他回答这句话的时候不假思索,一点也没有经过脑子,可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连往日那种生动的略微安慰的意思都没有,就好像是个已死去的人那样的冷漠。
荀玉卿又想闭上眼睛了,他忽然觉得很疲惫,胸口隐隐作痛,但他知道这与金蛇打的那一掌全然无关。胸口的这种钝痛,是荀玉卿早先无暇理会的,明明白白自己失去一个朋友时的绝望与苦楚。
“玉卿……”
秦雁坐在了床边,他伸出手来轻轻撩了撩荀玉卿的头发,柔声道:“小木已经好了,我们只盼着你快些好起来了。”他既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为荀玉卿的态度而生气,只是静静地坐着,无声的陪伴着。
荀玉卿倒在枕头里,什么话也没有说,他陷在那么厚的被褥里,却依旧感觉身体一阵阵的发寒。
过了一会儿,陆慈郎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秦雁与他打了个招呼,那张不近人情的娃娃脸上竟然罕见的露出了极扭曲的笑容来。荀玉卿心里头再是难过悲伤,可见着陆慈郎那张笑脸,仍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可笑完了,又觉得心里发苦。
因为他又想起了岁栖白木讷时的模样。
他们二人好似说了什么话,荀玉卿并没有多加在意,待话已说完,秦雁便走了出去,只留下来了端药碗的陆慈郎。荀玉卿见着他走过来,便自发自觉的坐起身来,免叫陆慈郎再催促,他刚将药碗接过,忽见得陆慈郎掏出一个卷起的针囊打开,里面各分半壁江山,长短不一的金针别了一排,还有整整齐齐的银针别了一排。
“你,喝完药。”几日不见,陆慈郎说话倒是流畅了许多,他虎视眈眈的看着荀玉卿,好似只刚长大的小白虎看着什么凶险奸恶的毒蛇一样,“赶紧,下床,我要,施针。”
荀玉卿还当是有什么不同的讲究,便要将药饮下,还临时做了做心理准备,哪知药液刚一入口,竟是清苦微甘,并不是十分难忍,干脆一口气喝尽,这便掀开被褥下床,按着陆慈郎的指示走到了桌边坐下。陆慈郎又要他将长发撩到胸前去,将上衣脱下,便在他背上施针。
这针刺进肉中,也不知要受多大罪,荀玉卿可谓对医理一无所知,至多当年上网时看人家纸上谈兵掐架,通过一些网络笑话知道几味当归,五味子,甘草之类的有趣药名,可针灸是从未试过,但想来也不会比金蛇拍他那一掌更疼,便暗暗绷起了神经。
为了分散注意力,荀玉卿便开口问道:“陆神医,我是外行人,有个问题疑惑许久了,想问您一问。”
“问。”陆慈郎淡淡道,他下针又快又准,不一会儿便在荀玉卿背上扎满了银针。
荀玉卿浑然未觉,只当陆慈郎还未下手,便问道:“医家的金针与银针,到底是有什么区别?”
“有金子打金针,有银子打银针。”陆慈郎冷冷道,“我都有,就打了一套金针,给小孩子的。再打一套银针,给大人。”
荀玉卿心中暗暗笑道:你都不出门行医济世,何来小孩病患。但又想起陆慈郎约莫曾经也是个极妙手仁心的大夫,虽如今避世,可心肠也是一样好,不由心中微微一暖,又问道:“为什么小孩子是金,大人是银?”
“小孩子比较贵。”陆慈郎眨了眨眼,皱眉道,“没有,大人,坏的多。”
金子比银子贵重些,小孩子也比大人金贵些。
荀玉卿微微一笑,不知道该怎么说陆慈郎的赤子之心,只是不由得觉得这世上还有人这般单纯善良,也实在是好得很。他这想法刚落,忽感到一针刺入自己的悬枢穴,血液冲上喉咙,顿时喷出一滩黑血来。
“幸好。”陆慈郎侧过头来慢悠悠的看了看地上的血,脸上露出个僵硬又扭曲的和善笑容来,“没有,弄脏我的,被子。”
荀玉卿才知他为何要自己到桌边来,登时哭笑不得。
陆慈郎见他脸色好似极是憔悴,又安慰般的拍了拍荀玉卿的肩膀,从怀里摸出个药袋来,打里头捏出一丸雪白的药丸递到他手中:“吃吧。”
“这是什么药?”荀玉卿忍不住问道,他左瞧右瞧,总觉得这好似不是一颗正常认知里的药丸。
“这是,糖。”陆慈郎恼怒的,近乎赌气的瞪了荀玉卿一眼,微微撅起了嘴巴。一个大男人做这模样实在不能瞧,偏偏他生着张极可爱的娃娃脸,做来只觉得又可爱又滑稽。
果然是糖,入口甘甜润喉,有种药物特有的味道,有点像润喉糖。
见荀玉卿将药糖放进口中,陆慈郎的脸色才稍稍有所缓解,开口道,“肉灵芝,糖,很难得的,不要,一下子,吞进去。”
“好哩,多谢你费心。”荀玉卿差点被那句肉灵芝糖噎着,他神色古怪的看着陆慈郎,怎么也没想到那肉灵芝竟会被做成 ,便问道,“为什么做成糖?”
“因为,滋补养颜。”陆慈郎十分严肃的看着他,“苦,不好吃。而且,一大半,被你们吃掉了,剩下的,没有多少,不熬糖,就坏掉了。”
荀玉卿又问道:“那还有多少?”
陆慈郎又露出那种迷茫混合着看小孩时的无奈表情来,严肃道:“吃太多,牙,不痛,但是,会流鼻血。”肉灵芝是大补之物,吃多了流鼻血倒也不足为奇,荀玉卿瞧他的模样,想来是把自己当成贪嘴了,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最后陆慈郎还是勉为其难的打开了药袋给荀玉卿看,然后道:“就,这么多,省着,吃。”
荀玉卿瞧了一眼,药袋里头光肉眼可见的,少说就有几十丸,神色不由得复杂了起来,又问道:“小木好了么?”
“能跑,能跳,能飞。”陆慈郎道,“比你好。”
“那便好。”荀玉卿微微笑了笑,竟好似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一般,浑然不问自己的伤情。
陆慈郎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坐了下来与他说道:“你需明白,春秋不变,水旱不知。”
“春秋不变,水旱不知。”荀玉卿低低重复了几遍,轻声道,“怎么忽然说这句话?”
陆慈郎道:“你看起来,像我,第一次,杀了病人那样。”
荀玉卿吃了一惊,猛然抬头去看陆慈郎,那张娃娃脸绷得十分严肃,可说出的话却惊世骇俗,他却仿佛浑然未觉,只是平静的看着荀玉卿:“人是沧海一粟,天地毫末,独生独死,何必当个,圣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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