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弘昼,见他目光躲闪,又放软了声音:“五弟,其实朕一直很羡慕你。小的时候,每次你作的诗篇,长辈都不吝赞美;有时迟到了,先生也只是口头训斥几句。不像朕,有一次朕没能把前日的生书背出来,朕的伴读讷亲足足挨了二十下戒尺,手心肿得连筷子都握不住。那个位置真的那么好么?朕不觉得。如果有再来一次机会,朕或许更想做个闲散王爷,每日赏花观鱼,自在快活。”
弘昼抿着唇,并不去看弘历的脸色,两人一时无话。
屋外,弘昼的嫡福晋吴扎库氏与和珅一同候着。吴扎库氏手中牵着个小男孩,是弘昼的幼子永璔。吴扎库氏是个有福气的女人,她为弘昼生了七个孩子。弘昼虽然行事张扬跋扈,但对吴扎库氏却是极好的。
和珅看了看哭闹着的孩子,轻声问道:“这位可是贵府的小公子?”
吴扎库氏虽然伤心,却依旧有着王妃的仪态。她拭了拭脸上的泪痕,从容应道:“正是。”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孩子还没成人,王爷要是有个万一,这一大家子该怎么办啊?”
和珅宽慰道:“王爷吉人天相,想必能够逢凶化吉,王妃且放宽心。”
吴扎库氏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
在弘历以为弘昼不打算接话时,弘昼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牵强的笑容。他瘦骨嶙峋的手趁弘历不注意,伸到枕下,顷刻间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既然皇兄不想坐那个位子,那不如与我一同离去,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弘历赶忙去抓他的手,弘昼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唇边又有血沫子溢出来。弘历一时心急,顾不上去抢他手中的匕首,只是用帕子替他擦去唇边的血沫。弘昼也顺从地将口中的血痰咯到了帕子上。
却说外间的吴扎库氏原本牵着永璔,因着双掌合十,一时松了手。永璔趁机朝暖阁里跑去,嘴里哭喊着:“阿玛,阿玛。”
还是和珅最先反应过来,急忙去截住那小小的身影。孩子的腿脚非常快,和珅即将赶上他的脚步,永璔却已经推开了暖阁的门。
和珅紧跟他的脚步踏入暖阁,刚想出声请罪,就见弘昼举着明晃晃的匕首,而弘历正专注地替弘昼擦拭着,完全忘却了近在咫尺的危险。
吴扎库氏的哭诉言犹在耳:“王爷要是有个万一,这一大家子该怎么办?”
和珅迅速地瞟了眼满脸泪痕的永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静一些:“和亲王,您不顾着自己的身子,难道也不顾您的亲儿子么?”
永璔像是配合和珅一般,冲着弘昼哭喊道:“阿玛,阿玛,你又咯血了。”
弘昼握着匕首的手剧烈颤抖着,他看着永璔哭花了的小脸,动作就此僵住了。
和珅看准时机,转瞬间冲上前去,一面将弘历推开,一面去抢弘昼手中的利器。
弘历被推得侧倒在床榻上,他回过神,只见和珅与弘昼缠斗在一起。弘昼早已是油尽灯枯之势,偏偏拼着这一口气,手上的力气大得出奇。
弘历脱险,像是挑动了他体内疯狂的因子。和珅的存在,正好成了他发泄愤懑和不满的对象。
弘昼双膝跪在榻上,颤颤巍巍地直起腰。和珅只觉得匕首离他的胸腔越来越近,下意识地用手握住那刃尖。
原本完好的手掌霎时间有血从指缝间滴落,星星点点地落在地上,形成一抹抹深色的痕迹。
眼前的猩红色仿佛刺激了弘昼已绷到极致的神经。弘历抓住那片刻的怔愣,扣住了弘昼的手腕。
弘昼的手分毫动弹不得,渐渐地就脱了力,松开了紧握的刀柄。随着他的松手,利器也失了平衡,“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弘历一把抓起和珅的手,白皙的掌心上,被刃尖划出了一道口子,因着用力的缘故,创口不浅。此时正洇洇地往外流着血,血迹顺着掌心的纹路染红了整个手掌。
弘历从袖中取出一条明黄色的汗巾,仔细地替和珅缠好了手,这才回过头去看弘昼。
许是方才一番缠斗消耗太大,此刻的弘昼就如同一张薄纸,歪斜着身子软倒在床上,双眼失焦地望着房顶。
和珅抬眼看去,弘历脸上的表情五味杂陈,许是站得离弘历很近,和珅能感觉到帝王身上外溢的怒气和悲伤。
夹在各怀心思的两兄弟之间,和珅深吸了口气,忽然出声打破了压抑的沉默:“和亲王,奴才有句话想对您说。”
弘昼依然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仿佛根本没听到和珅的话。和珅顿了顿,也不觉尴尬,转过头对弘历道:“皇上,奴才想讨个恩典,接下来无论奴才说了什么,恳请皇上,恕奴才不敬之罪。”
弘历点点头:“说吧,朕恕你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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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奴才敢问王爷可曾想过,若是当年登基的不是当今皇上,而是被逐出宫的那位爷,现如今皇上和您的处境会如何?”
弘昼原本迷蒙失焦的眼睛,在听到这一问话后猛地瞪大了,连弘历也一脸诧异地望着和珅。
和珅稍稍停顿,接着道:“奴才斗胆假设当年那位爷继了大统,恐怕今日皇上就没有机会站在这亲王府和您说话了。”
和珅话里的意思,没有人会比弘历、弘昼两兄弟更明白了:他们的三哥弘时性情暴戾,喜怒无常。每每弘历被长辈称赞时,弘时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不知积攒了多少怨气。假若他真的登上了皇位,第一个要除去的,必然是他的四弟——弘历。
和珅在现代研究爱新觉罗家族史时,就隐隐觉得:或许雍正最终选择了弘历,除了他最得康熙帝喜欢这一条原因外,更看重他身上,酷似其皇玛父的仁厚。都说知子莫若父,雍正帝选择了弘历,某种程度上也是为弘时留了一条后路。就像弘历在雍正帝死后所做的那样,将弘时的宗籍恢复了,同时善待弘昼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弘昼面上平静依旧,心里却已经顺着和珅的话假想下去:他想起儿时弘历教他读书习字,在他背不出书时悄声提醒他;他想起兄弟两人切磋武艺,弘历的功底比他扎实,却总会偷偷让他赢几个回合;他想起自己犯了错,弘历要求和他一起受罚,两人一起在庭院里扎马步。
在小小的弘昼心里,弘历是最好的兄长。可是随着他们逐年长大,先是封王,再是封亲王,大家逐渐默认了弘历是储君。母妃告诉他,日后见到弘历要行礼。
他们都出宫建了府邸,一年到头除了上朝议事,私下里也碰不上几面。在朝堂上弘时和弘历为了差事,时常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好几次弘昼带着棋谱去到弘历府上,却被告知宝亲王外出办差未归,次数多了,弘昼也就识趣地不去叨扰了。
再后来,弘时被削了宗籍,弘历坐上了那个位置。他站在丹陛上,看着高处端坐在御座上的弘历,忽然觉得他变得如此陌生。弘昼一次又一次地试探,弘历究竟能够容忍他到什么程度。满朝文武,只有他一个人敢质问弘历,也只有他一个人,把皇上的伴读打了还能毫发无损的。
弘历对他最够宽容也足够好,只是他心里一直有根刺,就像是非得反复印证:这还是当年那个对他极有耐心,疼宠备至的四哥吗?可是偶尔他又害怕,弘历是九五之尊,只要他一声令下,自己也有可能会像弘时一般,亲王爵位毁于一旦。在他心里,埋藏着一种畸形的期望:为什么最后坐上皇位的不是弘时呢?如果是三哥的话,那么他与弘历便依然平起平坐,兄弟情分便一如既往。
可是和珅的一句话点醒了他,他们是天家的孩子,刚愎自用、嫉贤妒能的三哥,一旦登基绝对容不下弘历,哪还有什么天伦亲情、兄友弟恭可言。
“四哥......四哥!”弘昼如梦初醒般唤着弘历,形销骨立的手臂在榻边摸索着。弘历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弘昼的手。
“哥在这儿......五弟别怕,我保护你。”
“小五,背不出来不打紧,哥哥教你。”
“小五,皇玛父给了我好多新奇玩意儿,这块西洋表,是用来看时辰的,这个是......”
“四哥陪你一块跪,正好练练体格,先生说了,咱们满洲的儿郎,不惧这个。”
弘历就这样握着弘昼的手,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候:他还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好哥哥,弘昼是那个古灵精怪的跟屁虫弟弟。
和珅在一旁看着,轻轻地松了口气,紧绷着的神经松弛下来,掌心才有了痛感。弘历低声道:“赶紧去上药,将御医都叫到正厅,朕一会儿就过去。”
和珅领着永璔出了门,将孩子安顿好,又宽慰了吴扎库氏几句,方才召集太医院众人前往正厅等候。
一炷香后,弘历见弘昼睡熟,便轻手轻脚地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悄声离去。
正厅中,一众太医拿不准皇上的心意,惶惑不安间只好向和珅求助:“和大人,我等愚钝,不通圣意,还望和大人能指点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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