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宝璋一下子僵住了,双眸大睁,全身微微发抖,半响方才涩声问道:“安国公府?为什么?我们沈家……祖祖辈辈都不曾出过宁城,更不用说得罪京城里的傅家!他……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做!”
他咬紧了唇,唇上渗出一缕嫣红的血,整个人都在愤怒、不解、痛苦中颤抖,眼底好似燃着火。沈昭华直到他稍稍平静了一些,才轻声道:“这其中缘由,我亦不明白。你家中世代为农,你父母亦不过一介乡绅,若说是有甚奇珍异宝引人觊觎,或者说得罪了京中世家,那便是笑话了。按情理而言,傅茂行不曾出京,你家亦不曾入京,如何开罪了他?只能说是莫须有之过了。”
“莫须有……”沈宝璋喃喃重复了一遍,渐渐扯出一个冰冷的微笑,低声道,“终有一日,我要叫安国公府,满门倾覆,死无葬身之地!”
沈昭华凝视着他,微微一笑,缓声回应:“我相信你,只要你需要,我永远都会和你站在一起。”
没有得到回答,沈昭华亦不介意,继续道:“过几日,我会送你去白鹿书院就读,你也可以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听到这儿,沈宝璋眸中一亮,却又黯淡下来,道:“可我…….”沈昭华笑道:“无须担心,我已命人为你脱籍,且替你备了案,言明士子无故蒙冤受屈,实乃朝廷不查之故,现今你便是正经的童生了。”
沈宝璋听得呆住了,数年沉沦,一朝翻身,反而好似置身梦中,全然不敢置信,好半响方才讷讷道:“我……不是戏子了?”见沈昭华笑着点头,他朗声大笑,直至笑出泪来,将这两辈子的辛酸苦楚都发泄一空,而后道:“我不会去书院。”不待沈昭华说话,他忽而问:“王爷觉得,现今朝堂状况如何?”
沈昭华神情一肃,反问:“贤弟之意呢?”
“哈,在我看来,动荡就在眼前哪!”沈宝璋抽回手,背在身后,缓缓踱步,沉声道,“圣上尚属壮年,正是励精图治、大展宏图之时,诸皇子却已长成,隐有磨牙吮爪、跃跃欲试之势。前儿大皇子督兵部、二皇子主吏部、三皇子入户部,且俱都娶妻,妻族亦都正是鼎盛,现朝中大臣各有所向,夺位之争一触即发。”他停下脚步,目光凌厉,“而一旦发作,必定牵扯甚广,彼此倾轧,不到新皇登基,决不会终止。这其间,不知会有多少人头落地,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沈昭华沉默不语,沈宝璋也不以为意,继续道:“我虽沉沦,仍不曾远离了庙堂。据我所知,大皇子性情英武悍勇,于兵事上颇为精通,虽不曾掌军,然也是实打实剿过匪上过战场的。惜乎过于刚愎,失之于暴虐,不仁;二皇子乃是嫡子,温文雍容,有容人雅量,惜乎过于念旧,失之于软弱;三皇子精明干练,敢于任事,亦有心办事,惜乎过于苛求,失之于偏执。至于四皇子五皇子,庸碌之辈耳。而此三子中,与安国公府走得近的,就是大皇子。”
“贤弟,”沈昭华定定望着他,眼神复杂,骄傲、喜悦、忧虑交织在一起,终化为坚定不移,他道,“贤弟果真是大才啊,只这一番话,胜过多少哓哓之徒。不错,自两年前傅茂行成婚后,便与沈元寿走得近了,沈元寿在朝堂上势力与日俱增,这其中便少不了傅茂行的功劳,是以很得沈元寿的器重。”这沈元寿,便指的是大皇子,因沈宝璋的缘故,他也直呼其名,“你若是要报仇雪恨,定然绕不开沈元寿,必得做过一场。这白鹿书院,天下闻名,若是就读于此,取得些名望,做起事来,必然事半功倍。”
沈宝璋只是淡淡一笑,他要名望做什么。沈宝璋不会忘记,自己是来做任务的,只要完成任务,怎么做,那只看自己的心意就是了。朝堂风云变幻,大皇子起兵也不过是五六年的功夫,而上辈子傅茂行仗着自个儿知晓后事,扶立新君,也就是花了三四年而已。
时间这样紧,要是还不紧不慢在书院里磨蹭,赚些名望,花一两年甚至更多时光,秀才、举人、进士,一个个考过去,而后从翰林或是县令做起,慢慢熬资历,一步步爬到能对付傅茂行的位置,那要多少年?何况他毕竟是戏子出身的,这瞒不过多少人,这样的污点一辈子都洗不掉,哪里能够走多远!
现在,却有个极好的机会,沈宝璋与傅茂行都知道,三皇子因受淑妃的影响,颇有向道之心,每月十五之时必会微服去城西崇真观礼敬。这件事瞒得很严,直到后来争斗激烈,方才因为一次刺杀暴露出来。
那时,大皇子被两位兄弟逼迫甚急,以至于乱了阵脚,竟出了刺杀皇子这般事件,正是因了这等大不违之事,圣上大是震惊失望,方才日渐冷淡,动辄训斥,大皇子心生恐慌,故而起兵反叛,最终落得那个下场。而刺杀三皇子的那一次,利用的便是三皇子每月去崇真观的礼敬,竟险些成功了。
上辈子,傅茂行因前世得知了此事,故而安排了一场戏,他训练了一个风姿卓越的道人,在那日那处与三皇子“偶遇”,这道人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风范,且腹内也有一些墨水,口才便给,行止恰当,因而得了三皇子的喜欢,带回了皇子府做了供奉。这道人从不干涉政事,每日不过是谈玄论道,吐纳修行,是以渐渐得了三皇子的信赖,而后来,利用这道人,傅茂行每每料敌机先,屡屡得手,直到一次失了手,三皇子方才察觉。
沈宝璋既知了这事,自然要效仿一二,后日便是十五,沈宝璋打算借此机会,接近三皇子,博取信任好感,若是能一次到位自然很好,若是不能,也要留一个好印象,以图后事。
然而这话自然不能同沈昭华讲,不然如何解释他知道这等秘事的呢?他只道:“兄长,我忍不了,”他眼眸中烈火灼烧,恨意好似潮涌,翻腾不休,冷冷道,“只要一想到这等血仇,我便辗转难眠,胸中好似火烧,既知了仇人姓名,我只想着尽快报仇雪恨,如何能够忍耐?若是照兄长所言,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报此仇,何况我之情形分外不同,有生之年,断不能得登高位,倒不如照我所想的去做,或许能够得偿所愿呢。”
沈昭华沉默片刻,长叹一声,只问:“你要如何做?”
“我决意,投靠三皇子。”沈宝璋慢慢道。
“三皇子?”沈昭华微微沉吟,问道,“为何是他?何况,夺位之争这般凶险,你又何必涉足其中。”
沈宝璋徐徐踱步,道:“傅茂行与大皇子牵扯甚大,他乃是国公府世子,日后必定继承国公之位,且傅茂行为大皇子办事,颇有成效,便是为此,大皇子也不会坐看傅家出事。我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不过是一介寒门,无依无靠,如何能和皇家对抗呢,能对抗大皇子的,必然也是皇子!”沈昭华打断他,沉声道:“你还有我!沈元寿,也不过如此,你何必放在心上。”
沈宝璋抬眼望他,忽而展颜一笑,叹道:“兄长,你这般待我,我又如何忍心叫你陷身泥沼呢。你固然备受圣宠,然而大皇子乃是圣上亲子,血脉相连,父母爱子之心,你怎争得过他,一旦失了圣心,只怕你之威名,就成了祸患了。倒不如似我定计,我在明,你在暗,反而可以为我所倚靠。”
他这一笑,当真是瑰姿艳逸,不同流俗,看得沈昭华目眩神迷,耳听得他殷殷切切,都是为他所想,心中更是百般熨帖,脱口而出:“嗯,我都听你的。”
沈宝璋又是一笑,一拂衣襟,坐在红木雕五福奉寿祥云纹八宝椅上,道:“二皇子皇后所出,礼法所钟,妻族乃是关东柳家嫡长女,麾下世家子云集,并无我这般寒门子的容身之地啊。”他说完,微微眯起眼,轻笑道,“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会赢?”沈昭华大步上前,一把将他纳入怀中,狠命一搂,冷声道:“我只知道,若是你受了委屈,我必会出手!”
沈宝璋将头靠在他胸前,闭上双眸,轻轻“嗯”了一声,微微笑了。
☆、逆袭之戏情五
崇真观在城西一处低山上,是少有的清修之所,不似别的道观一般,日日诵经打醮、往来不休。沈宝璋早早来到此处,甚伴当也不曾带,孤身一人上了山。因时辰尚早,故而只是一壁欣赏风景,一壁慢慢儿登山。沿途也没什么人,满山银装素裹,倒有几株腊梅开的甚好,红艳艳的好似云蒸霞蔚一般,他站定脚,好好儿看了片刻,忽想起一首诗来,便吟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才吟罢,便听得后面传来一声赞叹:“好诗!端的是志存高远,不同流俗。”
转身一看,却是个青年人,面如冠玉,朗目疏眉,披一件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着纶巾,系萝绦,左右簇拥着几个高大健壮的汉子,立在雪地里,端的是雍容矜贵,一派风流态度。
他心里赞叹一句:好一个三皇子,果真有几分天家气度。
却不知,三皇子沈元祐看他,亦是称赞不已。这少年人,披纯白狐狸毛大氅,高冠广袖,玉带束腰,愈发显得神清骨秀,仙姿高彻,所谓“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正是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