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想要副画像吗?这位就是林卿,他的画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喊他过来,可不算亏待了你吧?”皇帝宠溺道。
林朝便平添了个给江昭仪画像的差事。
从甘泉宫中出来,正愁着这江昭仪有些面熟,想不起在哪见过,就被皱着脸快哭出来的太子扑了个满怀。
“怎么了?”林朝慌忙抱住太子,连连给对方顺气。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再嚎两声,估摸着就得宣太医在一旁候着了。
太子哽咽了两声,轻声道:“我……我又见着她了……”
林朝道:“这不是挺好的事儿吗?你和她说上话了?她拒绝你了?”
“没有。”太子将头埋在林朝胸口,觉得当时看到心上人依偎在自己父皇怀里的苦闷终于淡去了一些,“她陪着父皇。”
“啊。”林朝失声道,“你说的那个小姑娘是?”
太子苦笑道:“现在得叫她江昭仪了。”
林朝替他擦了擦眼泪,惋惜道:“早知道这样,当时便该让你去把人要过来。”
太子见他皱着眉一副自责的样子,出言安慰道:“她是宫里新选进来的才人,是为着给父皇冲喜的。我身为人子,若真是那般举动,也是不妥。”
林朝还是深深叹气。
太子又道:“况且自从她……她去了父皇身边,父皇的病确实有了起色。这是喜事。”
林朝觉得太子仿佛成熟了不少。
也许真正能让人变得有所担当的,终究还是所有不幸的事。
安慰完太子,林朝回到自己在宫中临时的住所。
挥退侍奉的两三宫人,林朝坐在油灯边上,从怀里拿出王贤递给他的锦囊。
纹样没什么特别的,摸着里面似乎只塞了一张纸。
银票?
林朝摇摇头,把锦囊打开。
里面确实只塞了一张纸。一张不大的素笺,写了几行秀气的簪花小楷。这种字体一般是笔力不足的闺中小姐常习的,很难看出写字之人的行笔习惯,也无从对照字迹。
但林朝一眼认出这是谁的字。
再刻意掩饰,在相处了十年的人眼中,还是破绽百出。况且对方分明没有掩饰,字里行间直直白白地透露出,这张笺就是我写的的消息。
“林师见字如晤……”
短短几行字,林朝越看越心惊。
赵拓对宫中的事了若指掌。
赵拓能从蛛丝马迹之中寻得可趁之机,设下阴毒的计策还能不露痕迹。
赵拓居然能将司礼监掌印太监王贤这等人收为己用。
赵拓连这般机密的事都对他坦诚无遗,信他若此。
这些都不是林朝最终心惊胆战的原因。
林朝拈起素笺的一角,任它被蜡烛的火舌紧紧缠住,化为灰烬。
夜风撞击着窗棂,发出声声闷响。
林朝的心随着那一声声撞击,一下一下地钝痛。
“你明知道……这样做,我会死。”
第62章 国手列传14
次日,林朝进宫,神色如常。
见到江昭仪的时候,他还和善地笑了笑。他知道为什么自己觉得这位忽受宠幸的昭仪面相相熟了。她的眼睛和赵拓的有七八分像。
小时候的赵拓。
林朝和声道:“不知昭仪想在何处作画?臣纸笔都备好了,无论去哪儿都无妨的,但看昭仪喜欢。”
江昭仪捂嘴笑道:“昨日听王公公说,林待诏当年一副芍药美人图名动京城。如今御花园里的牡丹开得正好,不知可否有幸邀待诏为我作一副画呢?”
林朝看了眼王贤。
是他多虑了,话语间还想引这位江昭仪去御花园。王贤既然是赵拓的人,又整日跟在皇帝身边,想要寻隙给江昭仪吹吹风,岂不易如反掌?
甚至……以这位江昭仪的长相和得宠的经历看,或许也是赵拓有意安排的也说不定。
他只要本分地做好赵拓希望他做的事便是。
林朝抱起画卷背起画箱:“有何不可?请昭仪移步御花园。”
一路上尽听得王贤说些坊间的趣事,逗得江昭仪连连笑出声来。她的年纪本就不大,见识得少,性子又憨实,自然被王贤哄得开心。
林朝默默走在前边,待到了花开的景园,放下画箱,道:“昭仪只管在园中走走,臣虽愚钝,但只消得看上几眼,便足以画上一副画了。”
江昭仪笑道:“那便先谢过林待诏了。”
说完拉起裙摆,笑着往园中跑去了。
德妃喜爱的御衣红开了满园,遥遥望去,如同从地底烧起一股业火,生生要将整个宫廷焚烧殆尽。
林朝望向站在身边的王贤:“王公公不跟着?”
王贤笑道:“咱家年纪大了,可不像江昭仪一样跑得快。”
林朝便不再问他,拿出纸笔坐在亭边。
王贤眯着眼靠在亭中立柱上,似乎打起了盹儿。一旁的侍卫不知是不是也事先被关照过,没有步步紧跟着江昭仪,只在园子外围站着。
过了半晌,江昭仪跑了回来,脸上满是笑意。
“林待诏,你隔得这样远,怎么看得清?”因为跑得急了,她的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说话时带着轻轻的喘息。
林朝道:“不妨事。”
江昭仪奇道:“若是看不清,怎么能画出画儿呢?”
王贤像是方才被惊动了苏醒过来,谄笑道:“这就看画师的功力了。”
江昭仪恍然大悟:“怪不得大家都说林待诏是国手呢。”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有些冲撞,辩解道:“我是真心佩服待诏。那……待诏作画的时候,我能在边上看着吗?”
林朝道:“昭仪若想呆着,便呆着罢。”
王贤故意往亭外看了一眼,道:“哎哟,咱家险些忘了时辰,咱家还得去侍奉圣上用膳呢。”
江昭仪沉思了片刻,觉得还是陪在皇帝身边比较要紧,便道:“我也和王公公同去吧。林待诏,等画完了画儿,一定先拿来给我看啊。”
林朝道:“好。”
等众人拥着江昭仪和王贤走了,林朝才抬起头来。他望了眼亭外的太阳,觉得双眼被灼得有些发烫。
低下头,将颜料荡开,笔尖沾上一抹,落在纸上。
很快便是满纸铺垫开来的红。层层叠叠,直要满出纸外。留白处是美人细瘦的腰身,和含笑的回眸。一弯钩月,一点星光。艳到惨烈的红,仿佛也只是为了衬出这么一点素来。
红色消失的尽头,尚且还有一处空白。比起用心经营的另一处,这方的处理便显得太过粗糙。粗糙之中见出一点心酸。
一种遥望美人,而日夜不得的心酸。
林朝带着画去见了江昭仪。
皇帝也在。
观画时江昭仪惊呼道:“林待诏好生厉害!我哪有那么美?”
皇帝颇有深意地看了林朝一眼,应道:“林卿确是当得起国手之名。”
林朝俯身称谢。
观完画后,皇帝挥退了众人,连江昭仪也没能留下。
“说吧。”
林朝道:“臣,不知圣上的意思。”
一方镇纸砸了下来,擦着林朝的额头落在地上。皇帝冷笑道:“林卿画这么一副画,难道不是想提醒朕,江昭仪和他人有染么?”
林朝道:“臣,不知圣上的意思。”
“你不知?好,好。”皇帝气笑道,“你不知,还敢把画送到朕的面前?”
林朝捡起被皇帝扫到地上的画轴,抱在怀中,冷静道:“臣依着江昭仪的意思,随她去御花园画画儿。见着什么便画了什么,并无他意。”
皇帝道:“朕倒是要看看,在朕的御花园里,还能真的发生什么不成。来人!”
在宫中,皇帝要查什么事,自然能最快得到结果。
当日在御花园随侍的众人被一一盘查,连王贤也没有被放过。所有人的回答都惊人的一致,只说江昭仪去景园玩耍,他们也未见到其他闲杂人等。这让皇帝本来不多的疑心瞬间就膨胀了数倍。
他不担心这是阴谋,因为他自信在宫中他有着绝对的把控能力,所有的阴谋在最后都会无所遁行。
他倒要看看,先是林朝,后是这一群人,到底在暗示或者隐瞒些什么!
数日后,有东宫的侍人在严刑下吐实,当日太子曾前往景园。
而德妃身边的侍女也承认,德妃寝宫中的御衣红,前几日确实又换了几株新鲜的。
太子侍母甚孝,亲自为德妃折花,说来倒也合情合理。
但坏就坏在,众人最初都有意隐瞒了这一点。德妃甚至差人将寝宫中的御衣红尽数掩埋。
这让皇帝作何猜想?
他的昭仪疑似和人有染,在御花园私会。
他的儿子恰巧在同一日去过御花园。
所有人都尽力向他隐瞒了这一件事,为什么?难道事情还真的能像他想象的那样不成?
皇帝最近的心情无比烦躁,就连渐渐好转的病症也有了恶化的趋势。原先还能下床走几步,这几日都只能躺在床上,连上朝也变得极为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