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小二进来把凉茶倒掉换一壶新茶上来,一个人坐在窗边,一旦想通了他就突然觉得很平静,性情凉薄听到蝶青青死讯心里不曾起半点波澜的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去怪罪另一个自己的残酷暴虐呢,他们本是一个人,性格上相差再大往深处探去都是同根生的,年少时的根已经种下,长出来的芽形离而神合。比如,视外人性命如蝼蚁的人。
就像他说的,他和傲祁,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脆弱
日子就这么闲闲散散的过去了两天,白天淇奥看看书自己和自己下下棋,要不就逗弄一下小乖小乖的宁子云,看着宁子云迷迷糊糊的样子笑笑,晚上一个人抱着枕头睡觉,在有些凉的时候蜷缩成更小的一团。
他没有让静女去联系,一方面是傲祁带了午城在身边他很放心,另一方面是他在给傲祁空间。
他有点慢慢明白傲祁那时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一天傍晚就开始下雨。秋雨都是连绵不断的,越下越冷,直到三更天才渐渐停了,窗外不知又打落了多少枯叶,水滴顺着几片摇摇欲坠的叶子滴落,砸到地面上悄然无声。怕冷的人缩了缩肩,无意识的抱着被子蜷得更紧。
天边才破开第一丝光亮,没有月亮的天空变成一种含糊的灰色,城门被缓缓打开发出闷重的声音,空气里还有着昨夜秋雨的湿润和冰凉,大地依旧笼罩在一片茫茫然的黑暗当中,万物都还在熟睡,节奏似乎相同的呼吸绵长而又均匀。客栈的大门紧闭,大堂里空无一人,初晨的光亮和深夜的黑暗混合在一起让人能大约看见物体的轮廓,看久了却又觉得只是一片混沌。
“吱呀——”
尽管小心翼翼,长期使用的木门还是不受控制的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一个黑影悄无声息的踏进房门,转身将门合上,行动间没有半点声音,仿佛是刮开门的一阵秋风,带着晨露的凉意以及比刑场上手下人头无数的刽子手更加浓烈的血腥味。
黑影关上门后轻手轻脚地朝房间里走了两步,然后停住了。
自己本以为在床上熟睡的人,现在正端坐在床上,因为光亮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从轮廓上推出他是盘腿坐直身的,但他的眼睛却像是把日夜交接时的那一点点光芒全都盛了进去,在黑暗中一眼就能注意到他发亮的双眼,带着暖暖的笑意正看着自己。
“你回来了?”语气十分平静而熟悉,每一次他离开有回来对方都是这样问他,像是问他今天天气怎么样或者是吃了么。
傲祁听见淇奥说话了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转过去直直的看着淇奥也不出声。
这一次的静默并没有维持多久,先是淇奥颇为无奈的大声叹了口气,下床穿好鞋子后走到傲祁面前,伸手牵过傲祁的把他带领着走到房间另一头的木桶旁,试了试桶中的水的温度:“晚上睡觉前让小二打的,现在已经凉了,不要紧吧?”
“嗯。”这是傲祁进房间以后出的第一个声音,然后他沉默着让淇奥除尽自己身上被血浸透的衣服,只舒展开手臂和双腿。
等里衣也被脱下,傲祁跨入了木桶中,让冰凉的水淹过他的胸膛。
淇奥站在傲祁身后,解开傲祁的发带帮傲祁把发散下,头发披下来遮住了后肩上仍然新鲜的伤痕,他却像是没有看见似的。
然后淇奥拿过搭在木桶边的毛巾沾着水仔细又轻柔的打湿傲祁的头发,小心谨慎的避开伤口,也没有多问一句话。
房间里只有淅淅哗哗的水声,两个人你不言我不语,沉默再一次在他们之间缓缓漫开。
洗过头发后淇奥把傲祁的头发随意的束在头顶,拧干手中的毛巾准备要帮傲祁擦背,就在这时候他听见傲祁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淇奥。”声音很小,让淇奥几乎忽略掉里面那竟然出现的脆弱的颤抖。
淇奥愣了一会儿,停止了手中的动作,他屏住了呼吸等待傲祁接下来的话,然而他没有再没有听见其他声音。淇奥就只当自己产生了幻听,将毛巾铺开叠好,开始从傲祁的肩部开始帮擦背。
没有听见淇奥的回答,傲祁只觉得铺天盖地的黑暗遮挡了他的眼睛,心也一下沉入了深渊,他猛地转过身打断了淇奥给他擦背的动作,动作太大甚至将毛巾摔进了水里。
恍若惘闻,傲祁伸出手紧紧的钳住了淇奥的手臂,力气完全不能受自己控制,傲祁自己都感觉到自己的双手颤抖,快要将淇奥的骨头捏碎,淇奥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仿佛是不愿意再同他交流。他眯了眼睛想要看清楚淇奥此时的表情,眼前却依旧一片黑暗,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这让傲祁的慌乱和害怕表现得更加明显:“淇奥。”
淇奥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没有试图扳开傲祁的手,也没有靠近。这样的淇奥让傲祁更加害怕,他抓着淇奥的手恨不得与淇奥血肉相融。
就在傲祁的负面情绪不停叠加即将爆发的时候,就着这个姿势,淇奥抬起了手臂。他揽过傲祁的肩,将傲祁的头紧紧抱在自己怀里,手指温情地一点一点梳理开傲祁的长发,任由傲祁脸上和头发上的凉水湿透自己薄薄一层里衣。
傲祁的呼吸在淇奥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下来,他抿了抿嘴,放开淇奥的手臂,揽住淇奥的腰,挪动着把头更深的埋在淇奥胸前,终于开口:“淇奥,我很害怕。”
“我以为我不在乎千玥山庄的那些人,我恨大夫人,恨那些看不起我的仆人,但是他们真的全部都被火烧死,我竟然觉得有些无助,突然不知道我能干什么。”
“千玥山庄名存实亡了,没有人会把我这个新当家的当一回事,千玥山庄没有了。”
“我想要走到顶峰,我要让那些嘲笑我的人被我踩在脚下,我以为我有这个力量。”
“其实我什么都不是,我从来不是我自以为的强者。”
“我设置的那条底线,都能被人随意践踏。我算什么。”
“这条路我大概走不下去了。”
他空有五十年功力和一把双龙赤羽剑,暗使队伍还未成雏形,江湖上集结的队伍却越来越壮大。他如今唯一的绝对优势是他有淇奥,结果连企图把淇奥从他身边分离的力量都抵抗不住,怎么能原谅他们,又怎能原谅自己?
所以他这几天日夜兼程,把那些差点将他手中从淇奥抢走的力量全部消灭掉——就算是已经过去了的——以此来弥补心中的恐惶,这是他最先能做到的事情。他急于证明自己,来证明他的最低底线依旧被他牢牢守住,来证明他还不至于什么都没有了。
到最后只剩下他的时候,环望四周却越发茫然。
曾经能照亮夜空的熊熊燃烧的烈火,在这一个晚上,黯淡了他的光芒,火苗被黑暗一点点吞噬,甚至丝毫没有反抗的只留下灰烬,红黄的火舌不再炙烤人的手指灼热人的眼睛,以肉眼能看见的速度萎缩下去。
血腥味还没有完全洗掉,淡淡的腥甜味萦绕在鼻间,然而淇奥毫不犹豫的更紧地抱住了傲祁:“有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现在是已经无法抽身了,淇奥想着如果那时候抵住诱惑真的离开,也许他现在闲云野鹤,傲祁的剑也用在他该用的地方。
淇奥从不把别人的性命放在心上,蝶青青的确死得毫无道理,但就算是蝶青青在他眼前死去,他也只会冷眼旁观。
武林向来都是腥风血雨的地方,弱小只能屈服于强大,他也从不觉得杀人是什么应该不应该的事,只有应不应该杀的人,因此他没有理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批判傲祁。
他没有隐瞒,他和傲祁都不是什么好人。区别在于傲祁擅用剑,而他是脑。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喜欢血的味道,他享受在思绪的方寸之间决出胜负,兵不血刃是他最为喜欢的,虽然武力征服的也有它自己的有快感,然而对于淇奥来说武力只是一种手段而非一种途径,刀刃应该用在需要它的地方才能发挥最强大的作用。淇奥一直认为无意识的杀戮是十分愚蠢的方法,但傲祁所做的一切缘由却是因他而起。
他无意磨钝傲祁的剑刃,却也不想看到傲祁再一次因为无谓的猜测扰乱坚定的步伐。
一只手顺着傲祁的肩膀手臂慢慢滑下,探入水中很准确的找到了傲祁的手,然后十指交握紧紧扣住,用手指细细的感受着对方的手,像是握住的是一件珍宝,而淇奥的语气也充满了爱惜:“这一双手,拿的是天下第一的宝剑,它是用来披斩路途中的荆棘,驱散阻挡的妖魔鬼怪,这样的手不需要被无用的血沾上,你的剑也没必要使在无用的人身上。”
说着,淇奥单膝跪了下来,这样一来他就成了和傲祁能够平视的高度,甚至还微微低一点。保持着这样稍仰视的姿势,淇奥伸出一只手捧住傲祁的脸,如星的双眸里闪烁的是完全的尊崇和信赖:“有一点你不再需要怀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永远不会离开,我会看着你走到巅峰。”
虽然他不在乎谁死谁生,但他也不认同杀戮斩伐。他要负责让傲祁的剑指向应该指的地方,首先就是让傲祁放下心相信自己在他身边,不会因为成亲也不会因为受伤,不会因为任何事情离开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