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说得文绉绉的,别说程家村的,就是小王村跟着来的村老也有不少没能听明白,而能听明白的,如宫家几位,并里正王铁昆等人,皆同笑而抚掌,王金罐更要赞弟婿一句:
“说起贵村书香传家者,非弟莫属,何妨速速往之?兄虽不才,可为阿弟堆柴点火引路也!”
他一边说,一边还招呼了人就往外头去,似乎真就立刻要把柴火堆起来,送程浩健升天去见龙王爷了!
——至于为什么见龙王爷要点火升天?
——程浩健父子出的好祭祀法子,王金罐这个做舅兄的,哪儿舍得不从命?
里正也正恨着这个哥婿,当下潜力无限爆发,一手亲家,一手爱婿:“走走走,去叩见龙王老爷,浩健一人哪里够?亲家也一道跟了去,回头见了龙王爷何等威严,也好回来与我仔细说一说!”
那边厢,宫且林也一手拉紧了程家村长程大太爷,其他村老各自看好了程家村的村老族老们,倒也巧,除了被王金罐招呼着出去准备火堆的几个,剩下的人正好和程家村的配了个一比一,唯有宫且楦自恃身份不肯出手,倒险让程氏族长程二太爷落了单,好在有宫十二及时动作,也将人拿了个正着,都热热闹闹恭贺:
“叩见龙王老爷那样大事,浩健父子哪里够?总要各位德高望重的都去见一回才是礼数,回头和我们说一说,也是两村邻里多年、又数代联络有亲的,都沾一沾光哩!”
当下把程家那些人吓了个半死,程老九是个屠户,自以为有把子力气,不想遇着个宫且桐——这位正是宫待启他爹,能教得出个少年杀狼那般彪悍儿子的汉子,纵是人过中年,又哪里是区区屠户,靠一把子力气就能挣脱的?
轻轻巧巧往腕上一敲,身上一点,就能让程老九痛得浑身都没了力气,只能挣扎道:
“别别别,别乱来啊!从来这烧死了的人,哪里还有回来的?”
宫且桐冷笑:“是呀,可你们都说我们村的外孙,叩见了龙王爷还是荣幸哩!即是荣幸,又何必拘泥归不归?”
程二太爷倒不是屠户,可他能越过已经当了村长的大族兄成了族长,自然也有所依仗——这位少年时是正经练过两手,早年还在县里当过捕快,虽到五十几岁退下来的时候也没能混上个捕头当当是个遗憾,可几年也从来没忘了练一练身手。
他自认是个比程老九更有指望挣脱出来的。
不想他身手虽好,年初也才独自一人就按住一头大猪,宫十二却不是猪。
只见小小一个孩子,单手就拿得他挣不脱、甩不开的。
眼看着王金罐那柴火堆已经高高架了起来,程家村这边发现了不对的人也有,青壮也围过来不少,可要么是一开始就踟蹰着不敢动手的,要么是还没等上前,就给宫且楦三言两语说得直傻眼:
“这,这叩见龙王爷的差事,自然、自然不是我们这样的旁支小辈能胜任的……”
可族长村长们就能去了吗?感觉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
更有一起子人,给王铁昆一一点名,再问几句:
“怎么,你们是恨不得自家孙子直接就去见龙王爷呢?也不怕万一龙王爷不满意要遣了他们回来,他们小小孩儿却不识路迷失了去?
那时候你们失了孙子不心疼,我们没了外孙了尽量忍,可要是龙王爷让他们传回来的口信没送达,来年继续干旱,倒是谁的错?”
便不只自己败退,还要拦着别人:
“这王里正说得也真有理,我们不好不管不顾哩!”
眼看着程大太爷已经给架到柴堆上,下一个就该是自己了,程二太爷终于忍不住:
“龙王爷真颜,哪里是我们这般凡夫俗子能见的?我看,我看……”
转头一指宫十二:
“我看这位小子就不错,天赋异禀,天生神力,若非妖孽,便是龙王爷青睐的好童子,不如请他去问一问?”
小王村的人闻言面上都是一黑,宫且楦这个同房亲大伯爷更是恨不得亲手点火为这不要脸的送行,宫十二却是笑:
“我不过是个连小王村都是第一回出的娃娃,回头只怕从这儿回家的路都认不全哩,哪儿能当此重担?
再说这祭祀龙王爷的事儿虽大,眼下却只是你们程家的大事,我宫家人哪儿好抢了这荣耀先锋的活计?
总要您这样,见多识广德高望重老可识途的程家老人去叩见,才像回事哩!”
他嘴里说话,手上也不停,话未说到一半,程二太爷已经给捆到他族兄身边作伴,宫十二又转身去将程浩健父子“迎”了上来,一左一右捆好,便笑嘻嘻跳下柴火堆,拍着手对王金罐说:
“金罐大兄,这第一回叩见龙王爷,太多人也恐吵闹,不如让这四位先去呀?要是耽误太久没回来,再送其他人也是一样的。”
王金罐居然就真的一点头,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掏出来的火折子,往柴堆上一抛,火就烧了起来。
事发匆促,小王村的人来不及在柴堆上浇油,可因着天干物燥,单是柴禾火也烧得挺快的,偏宫十二还要做出小儿天真状拍手笑:
“这火烧得可老快!我前儿和学峻他们烤野鸡玩,半天都烧不起这么大火哩!果然是龙王爷也稀罕这四位客人去呢!”
可他那前儿到底是几前儿,烤野鸡的时候又能堆起多少柴禾,却半句不提,只将功劳往龙王爷对这四货的青睐上扯。
果然这话一出,还真吓得那本受不住程二太爷等人呼喝、要上前救火的程家村人止了步:
“今年这收成眼看着够呛,要是来年还旱,日子可就实在没法过了呀!”
真愚昧的是真恐触怒了龙王爷不敢救火,假愚昧的为了自己的小心思,也乐得没人救火,程浩健父子本还要撑着读书人的脸面,又打量着岳父/亲家不可能舍得将这么前程似锦的哥婿烧死,便还要嘴硬:
“你们外村人家,光天化日地跑过来纵火杀人,我程家村人少力弱奈何不得,官家律法却不是死的呢!”
宫且楦不屑与这等无耻之徒斗嘴,便示意宫十二,宫十二笑得天真无邪:
“怎么是纵火伤人哩?这祭祀法子原是你们说的呀?我们不过是为周全打算,才送了几位叔伯阿爷们先行罢了。”
还要歪一歪头,补一句:
“您放心,就是有个什么万一,我们这边只得一人点火,也是一人就偿了一二十条人命去的,指定亏不了。”
想一想,再添一句:
“再说啦,今年这般大旱,谁知道皇帝陛下会不会为了祈福大赦天下呢?偿不偿命的且未必哩!”
你们却早去陪龙王爷吃茶啦!
他这话实在刁钻,直把两个所谓读书人气得无言以对,唯有怒骂:“小子无礼!”
宫十二也不理他,程浩健父子还要死撑着,可眼看着火都要燎到袍角,王里正父子还只是冷眼旁观,终于忍不住大呼:“救命!”
不想王里正父子仍旧不为所动,程大太爷早吓晕了,程二太爷颓然:
“这烧死的人哪里还能回来相告甚事的?此事只是我程家主意不周,各位、各位就绕过这一回,只看着那几个夫郎娃娃的份上,再好生商量罢!”
宫且林冷笑:“可是要好好商量了啊?”
之前他们说好说歹,这程家村就不提什么条件,只一口咬定那些娃娃都是程家子,族里做主祭祀了龙王爷,就是告到官府里头去,他们也不用偿命之类的——
一心等着小王村自己让步,提出给他们各种好处哩!
又做□又想立牌坊的做派,别提多恶心人。
这会想着好好商量了?
哪有那么容易!
☆、议价
架柴禾的不独一个王金罐,还有宫家且字辈里头最小的宫且柳,这位早年也是个烧烤的好手,前几天打狼那时候,还烤过两回狼肉,硬是将又柴又硬的狼肉给烤出美味来——
这架柴火自然也是很有一手的。
那火看着已经燎到人衣角,其实总能差那么点儿,烤得人皮肉生疼,偏又还没真的烧着,宫且林早看得分明,便也不急着将人放下来,只负手叹息:
“这事儿可怎么商量呢?贵村一会子说祭祀,一会子又说是主意不周的,这念头转换的贼快,我们可实在担心,今儿才议定,明儿又报说娃娃要给烧了——
甚或是烧完了,又更甚者,连着我们小王村的哥儿都一并给烧完了,才让我们得了信,却算怎么一回事呢?”
程二太爷勉强沉住气:“那你待如何?”
宫且林负手而立,却不说话了。
程浩健父子果然不愧是读书人,深刻领会“破罐子破摔”的精髓。
这才一突破心理防线喊出“救命”二字,那边就面子里子都舍了。
程浩健首先大呼:
“我、我让瓶儿回家住着去,住到岳父大人放心为止!”
程阿父也是大喊:
“亲家要是思念外孙,将继宗也一并带回家住着,我和他阿公虽也心疼孙子,可也总能忍到您放心让他们爹子归家团圆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