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雪衣哭笑不得地怔在原地,秀颜嗔怒泛红,耳根都烫红得犹如红玉。然后她狠狠捏着手里的毛巾迫近浴桶边缘,伸出手一把将那气人至极的孩子拎了起来:
“你...武功高就不是人了?你这孩子,是夸我还是损我?!”
“啊!你别拉我,疼!我疼!”
只听屏风后一阵水花乱溅,与舱外的碧浪涛声交汇融合。暗室喧闹又起,久久不
曾平息...
☆、第四章 渡舟 ...
远山如黛,夕阳将落未落。一片绮丽的红霞映在江面上,更显得两岸风景如画,水碧云天。轻舟行过处,江面越走越宽,两侧又见崖壁万仞,耸立如利剑出鞘。连那山石陡岩都有霞光缓缓流动,望之视野开阔,心旷神怡。
南雪衣站在船头极目远眺,眸光也被这夕阳染得潋滟无比。她换了一身素色浣花百水裙,手心紧紧握着玲珑轻巧的女子剑。江风凛凛,还夹杂着南方冬季特有的湿冷细雪,绵绵密密地吹过了水光墨色的发梢,又似裹挟着万水千山的寂寞,让人神思荡漾。
那一年南雪衣也不过十七岁,还带着少女的天真感性,一如阳春白雪的晶莹无暇。
素衣少女就这样站在船头赏景,裙如霓裳飘飞。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可能乘风归去脱离这个浊浊俗世,诉不尽的空灵缥缈。
“姐姐真的如传言那样美若天仙呢!”身后忽的传来了轻笑,南雪衣循声回首,就看见了一个端坐在船头的黄衫少女,朱唇皓齿,袅袅娉婷。此刻的她身前摆了一张有些古旧的七弦琴,托着腮细细打量南雪衣的容貌,又是憧憬又是钦慕。
黄衫少女正是渡船的舟女,南雪衣上船后就注意到了这个面善的小姑娘,然而她确实第一次见的新手。南雪衣带着庄里人走长江水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哪些船夫老实可靠、家有几口都是了如指掌。
若不是拖带着两个受了伤、身世又不可告人的孩子,南雪衣兴许根本不会选择这两艘条件最好的江船。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舟女望着南雪衣吟起诗来,“仿佛兮如轻云之蔽月,飘飖兮如流风之回雪...先人的词赋说的便是剑仙姐姐这样的人吧!”
南雪衣微微诧异,笑道:“妹妹过奖了,你也知道我?”
舟女立刻咧嘴大笑,眼神灿若桃花:“那当然了,我可是对剑仙姐姐仰慕已久呢!铸剑山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南家二小姐是个铸剑奇才,人又长得倾城绝色,连你的庄主哥哥都不舍得送你出阁。据说这些年提亲的官宦公子啊,武林世家啊,都可以排满整条江了!”
她说的极为夸张,南雪衣摇头浅笑:“他哪里是舍不得我,恐怕是舍不得我的铸剑之术。”
舟女立刻作惊讶状:“原来是真的啊!传言铸剑山庄的女弟子出阁后就不能再铸剑了,而且还是立过血誓的!”
“那是自然不能把绝技带到夫家去的。”南雪衣紧盯着舟女的眸子,又耐心解释道:“世道乱,人人尚武,嗜剑如命。若是南家的铸剑术外传出去,庄里的一众弟子可就要饿死了。不过妹妹...你哪儿听来这么多传言?”
舟女面露微红,娇声笑道:“因为我心野啊,从小就喜欢跟人打听江湖上的奇闻异事,多有趣啊!我接了爷爷的活儿做渡船女,常常一路听着渡船的客官天南海北地侃,自然就知道了。江湖上这些鱼龙混杂的门派里,我最感兴趣的就是铸剑山庄哦!”
南雪衣微微一怔,黑眸似乎深沉了些,苦笑道:“妹妹着实误会,我们铸剑山庄...恐怕算不上什么门派了。”
自从她的哥哥南少卿十五岁继承庄主之位,广收门徒的同时,却把铸剑学徒们当成了苦工使唤。南少卿挥霍万金在庄里建造了巨型工坊炼铸兵器,剑分九等,皆以数万金铢的价钱卖给各方江湖势力,或者官宦豪门。因为南家的铸剑术天下仅有,剑通灵性又无坚不摧,所以无论白道黑道,各方都仰仗山庄的威望和绝世神兵。于是庄主南少卿开始乐于夹在各方势力中运筹权衡,为山庄赢得最大利益。
——所以铸剑山庄俨然像是发乱世财的“奸商”,越来越悖离弘扬武学、弘扬剑道的初衷了。
南雪衣沉浸在怅然若失的情绪里,任凭那个活泼的舟女连珠炮似地又问了好几个关于铸剑山庄的问题,她都缄口不答了。
那舟女立刻敛声,然后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南雪衣的衣角:“是不是我话太多姐姐不悦了?那不说这些,哦对了,你带在身边的两个小家伙还好吗?还活着吧?”
“那男孩八成是不行了。”南雪衣蹙了蹙眉,“那女孩...刚刚睡下。”
舟女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神色的细微变化竟连南雪衣都未曾捕捉...
南雪衣一想起慕绯就心头来气,总算把那个小麻烦哄睡了清净了,还是和这个舟女年龄相仿更聊得来,才能解了旅途的乏闷。她在舟女的七弦琴对面坐下,拉家常似地笑问:“妹妹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
舟女美眸眯起,又是一阵羞涩:“我十六了,名叫张翠儿。我爷爷就是老船夫张伯啊,姐姐应当认识过吧?”
南雪衣眼神一亮,这才完全放下了戒心:“认识啊,张伯过去总是提起他的孙女儿多乖多水灵,如今总算也有缘遇上了。”南雪衣说着,玉指已轻轻抚上了翠儿的琴弦,柔声喃喃道:“到渝州怕是还要在这江上漂泊两日,实在有些无聊。以前听张伯说翠儿的歌喉特别动听,又会吟诗又懂音律的,丝毫不亚于那些闺中小姐。这样吧,妹妹把这琴借我一用,你唱我弹,也好打发时间!”
翠儿呼吸一滞,凝视着眼前那抹动人心魄的笑容,顿觉受宠若惊。二话不说地把七弦琴捧到了南雪衣怀里,兴奋地两眼放光:“那姐姐想听什么曲子,我这就唱来。”
南雪衣颔首垂眸,指尖已在弦上静静摩挲:“随便唱什么都好...”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她一开口竟是那首《越人歌》。声音灵动婉转,如新荷摇艳,动人肺腑...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慕绯在昏昏沉沉中听到了歌声,然后她醒了,江舟依然摇晃,落日透过窗纱洒落在她的脸上。她又渐渐听到了琴音淙淙,汨汨漾开的情意里仿若一世的繁华一世的忧愁。慕绯细细听着,她自幼在宫里接受最好的教育,琴棋书画弓箭齐射样样拿手。宫里设宴听曲、笙歌起舞时她已然听过了太多所谓风雅的曲调,和为皇帝歌功颂德的唱词。
而在这样的落日时分,慕绯第一次听到如此简单纯粹的琴音与歌声,就好像真的看到了歌中鄂君与越女的传说:越女娇怯晕红的脸和绵绵不绝的温暖歌声,因那立在船头的男子不经意的一瞥,就俘获了芳心灼热,成就了一首隽永的歌谣。
南雪衣随着舟女的歌声渐入佳境,笑容含蓄,清冷的眸光中亦多了一丝妩媚。只见她纤手按住琴弦,柔音在指间尽情挥洒。到了最后那一句唱词之时,竟也跟随着吟唱附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一曲唱罢,船头的两女相视而笑,意犹未尽。
眼角的余光忽然捕捉到了什么,南雪衣回眸看去,便发现了倚在舱门口的慕绯...十岁的女童青丝垂肩,身披成人女子的雪色裙袍,曳曳拖地,苍白的病容在晚霞下泛起些许绯红。
不知是不是一时错觉,南雪衣竟发现慕绯的唇角微微扬起,牵动了右脸颊的小小梨涡。她竟然笑了?救下她几日里不是哭闹不停就是神情呆滞,如今终于笑了?虽然那抹笑意浅得若有似无难以察觉,却让她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就如重新获得了生命...
“你醒了?”南雪衣诧异道,神色十分柔和。
慕绯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南雪衣和另一个黄衫舟女正盯着她看,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那抹笑容转瞬消失,慕绯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她不知道该不该向南雪衣开口,她想问她的晚饭在哪里,慕绯肚子好饿,饿得浑身乏力头晕脑胀。
慕绯抿着嘴唇,一贯倔强的心性让她还是开不了口。一想到南雪衣对她的“以大欺小”,她就更不想对人摇尾乞怜。于是慕绯一句话都不说,转身就回了船舱,脚步踉跄。
南雪衣也不理会她,顾自和舟女继续聊天。是时江面红霞渐褪,秋水长天,夜色渐渐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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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除夕夜,慕绯跟随南雪衣到了铸剑山庄。
船下渝州之后便是快马加鞭地一路向西,过了青木关到了蜀中。历经七天水旱两路的跋涉,二十匹骏马单骑和两辆马车。其中一辆供少庄主休息,另一辆就安顿着慕绯两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