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纱暖帐,精木家具,仿裘地毯,雕花窗棂和屋里袅袅升腾的熏香。而身下的床板却是硬的难以坐卧,棉毯和衾枕有些粗糙不够柔软,而自己贴身穿着的衣裳竟然...原本满身泥土血污的粗布衣服早已换去,如今这身素绒绣花袄覆在身上整整大了一圈,长袖拖曳,腰部松垮,显然...是成年女子才能合身的衣裳。
“这...”慕绯终于掀开被子,小手抚弄着柔软而陌生的衣料,怯生生地问:“我在哪儿?我弟弟呢?”
“你在船上,而你的弟弟在另一艘船上。”南雪衣言简意赅地答道,冷冷瞥了她一眼,懒得多做解释。
“啊?”慕绯愣愣地看着她,喃喃念叨:“翎儿没死,翎儿不会有事的对吗!太好了,太好了...”
南雪衣垂下眸子,不知该如何作答。两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时便听见了水声荡漾,这间闺房似的船舱果然正随着江浪平稳晃动。
“那...那你能告诉我这艘船是去哪儿的吗?”慕绯绞着手,隔了半晌才抬眸瞧向南雪衣,试探着问。
“我们现在正过三峡,船到渝州停泊,然后驾马行至碧云山。”南雪衣不紧不慢地答道,弯下腰把手中的毛巾放进床边的热水盆里揉搓、拧干:“我要带你去的地方是铸剑山庄,是我的家。我既然救了你就一定护你周全,不让人再伤到你,明白了么?”
“哦...”慕绯心中有些颤动,这话听得她鼻子又酸涩起来,难过得一时有些窒息。她想开口谢过救命之恩,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组织语言。她过去十年的帝王家生活里,从来不曾对人说过一个“谢”字...
正当慕绯坐在床上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南雪衣手捧纱布和两瓶奇怪的药粉步步靠近,慕绯吓得又想揪紧棉毯往身上拉,却被南雪衣腾出一只手抢先一步撩开。十岁的小公主哪被人这般对待过,她大惊失色中立刻屈膝搂紧了自己的双腿,扬声喝道:“你又要做什么!”
“给你的肩伤换药。”南雪衣只觉自己已足够耐心了,伸手便去解慕绯的衣裳,慕绯立刻慌了,憋红了脸不顾一切地扑腾起来,两手交叉着乱挥乱打:“不要,不要你碰我!你走开啊!走开!”
不料慕绯尖叫到一半,右肩尖锐的撕痛感让她挥舞的臂膀悬在半空,她唇齿微张,竟是痛得连想叫都叫不出声。长睫濡湿,泪水大颗大颗地从精致的秀颜跌落...
南雪衣一看便知道她是怎么了,无奈道:“你看你看,不老实坐着,伤口裂开了吧!”
慕绯噙着泪水浑身颤抖起来,只能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第一次接受陌生人的靠近,任由南雪衣解开了她的上衣,纤弱的肩膀上有一道几寸长的箭矢擦伤。原本的纱布已被血渗透,红得触目惊心。
“不许碰我,谁都...不许碰我!”慕绯忍着疼,牙关咬得死紧却仍喋喋不休,做着无力的反抗。南雪衣瞥了她一眼,又审视着那处伤口将手中的一瓶药粉狠狠洒了上去...
慕绯如临酷刑般呜咽扭动起来,想避开,却牵一发而动全身地更加疼痛难忍。南雪衣见状,冷哼了一句:“不许碰你是吧?如果不让我碰到你,你恐怕已经死了!”
她的话确实没错,然这一番口不择言的安抚反而让慕绯觉得更疼更悲。弥漫的伤痛和一夕间失去双亲庇护,失去公主地位的苦涩仿佛是随着周身血液的涌动,每分每秒都淌过心脏,提醒她这个噩梦般无力抵抗的事实。
——原来,她再也不是可以对人颐指气使的小公主了,她已然无依无助,任人宰割。
南雪衣利落地处理好了慕绯的伤,见这孩子怎么突然间又把满心的责难哭喊吞了回去,一时间沉默得有些令人担忧。
就在气氛再度僵持时,四个白衣胜雪的少女忽然出现在了舱门外,然后径直走到了南雪衣面前。其中一人偷瞄了一眼坐在床头哭花了脸的小慕绯,恭恭敬敬地对南雪衣禀道:“少庄主该歇着了,热水已经烧好,接下来就交给奴婢们伺候吧。”
南雪衣顿了顿,面无表情地看了慕绯一眼。慕绯又是一阵紧张,正要偷偷伸出手去拾被南雪衣撩到床边的棉毯,眼前貌若天仙的少女倏地站起身,双臂不由分地向她靠拢!慕绯惊得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已被南雪衣筘在怀里,硬生生地抱了起来...
四个小侍女都惊得倒吸一口气,南雪衣有些费力地挪了挪步子,若无其事地自语了一句:“还好啊,不算很重。”
慕绯又惊又恼,小脸青白交错,瞠目结舌。只见她两腿在南雪衣身上使劲乱蹬乱蹭,像是被侵犯了一样殊死反抗起来:“放下我,放下我!你敢!”
南雪衣也恼了,她恨不得两手一松把这个倔强又娇宠的小麻烦摔在地上!两人的脸凑得极近,少女铸剑师狠狠瞪了慕绯一眼,这目光竟如两道惊电凌空劈下,让人一阵胆寒...慕绯立刻止了声,仙女姐姐生气的样子...好可怕!
这阵惊心动魄的喧闹声过去之后,南雪衣很快把慕绯抱到了船舱的一处隐秘隔间。四壁狭窄,光线幽暗,正中间摆放着绣有梅花傲雪图的精美屏风,越过屏风便是一个小小的木质浴桶,热汤沸腾,水雾弥蒙。
南雪衣将怀中的小人儿放下,慕绯一落地才觉出了自己的双腿肿痛酸胀,她险些没站稳,一手慌忙撑住了浴桶边沿,任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南雪衣伸手到了她的颈间,不缓不急地替她轻解襟扣。
自从上了这艘豪华江舟有了沐浴条件,南雪衣便吩咐随行的侍女每日都抱慕绯浸浴两次。遇袭时她被母亲倾力保护,身上虽无大伤但有遍布全身的淤青红肿。只有浸在药汤里活血化瘀,方能早些正常行走坐卧。昨日慕绯还昏迷着没有感觉,今日终于醒了,照顾起来竟是这般让人不得安宁!
慕绯忍着泪,眼前的景象让她的情绪前所未有的复杂多变,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委屈。此刻这玉似的小人儿衣衫凌乱半褪,而那为她宽衣的素手忽的停住,南雪衣对着身后叹道:“你们回吧,这孩子又怕生又娇纵,还是我自己来吧。”
几个白衣少女微微讶然,不声不响的退了出去。
南雪衣将一个小矮凳放在桶边,慕绯自己踩着矮凳,光溜溜的小身子自己浸入了浴桶。
慕绯浮沉在热水中静静闭上了泪眼,伤痕累累的身体终于不再颤栗发抖。水刚漫过胸前,她试图放松有不敢有所动作,生怕把水溅到肩上的伤口。
两人相对无言,南雪衣手执毛巾掠过水中替她擦洗,精致静定的脸庞在热雾中如水朦胧,清丽得不可方物。而她亦凝视着慕绯青涩稚嫩的娇躯陷入沉思...她竟然会救下皇室的小公主,这个年仅十岁心智脆弱的女孩,在尚未绽放风华的稚嫩年纪就遭此大劫,猝然失去了所有可以庇护的羽翼。那时南雪衣无法看透她的未来,那些暗潮汹涌的危险,那寂寞流年中的相偎相依,还有那命中注定要书写的绯色传奇...
“慕绯。”南雪衣忽的开口,肃然地唤她的名字。
“恩?”慕绯抬起头,温热的毛巾正掠过她的脖颈,南雪衣的话语却如深冬的浮冰,冻在了耳畔:“有件事我想开门见山地让你明白,虽然这很残忍,但这是你唯一能把握的救赎。听着,从现在起你必须学会忘记,忘记你姓沈,忘记你的父皇你的母妃,忘记你弟弟的太子身份,忘记皇宫,忘记京城,忘记过去十年所有的高高在上,荣华富贵!”
“如果你不能忘记,”南雪衣回眸转身,笑容清冷:“那么即使我救你出火坑,你迟早有一天也要自己跳回去!”
慕绯似懂非懂地怔住了,目光从南雪衣身上挪开,死死盯着虚空。小手在热水中突然攥紧,两行清泪夺眶涌出,大颗大颗地跌碎在了一池的温暖里...
“怎么又哭了?”南雪衣忙凑近去看她,热水沾湿的葱葱玉指抚过慕绯脸上的泪痕,心里忽然就有些后悔...她一时心急忘了慕绯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现在的她如同时时刻刻都在惶恐中发抖的惊弓之鸟。她需要的应该是拥抱是安慰,是有一个人站在她身边告诉她一切灾难都过去了,鼓励她好好活着...
南雪衣反观自己,显然没有做好。
“绯儿?”南雪衣扬起唇角,连银墨色的眸子里都沁出了丝丝温柔,努力用最亲近的语气哄她了。南雪衣心中遗憾,自己真的完全没有哄小孩的经验啊!
“你叫我什么?”慕绯的小眉头皱的极深,“那是我爹我娘叫的!”
“那...那你可以把我当成你娘啊!”话一出口连南雪衣自己都受不了了,只觉得自己的脸皮霎那间厚了三层有余。
“不...”慕绯低下头去,细细软软的声音里透着难以撼动的执着:“你是仙女姐姐。你武功这么高,你分明就不是凡人,更不是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