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奉衔心里稍定,可又不免生出埋怨来。若非君上如此对待薛意,想来如今也不致于此……那时刚传出凤后被废,身死宫中还要遣出宫廷的消息时,整个薛国公府都乱作一团。
若非随后有君上密旨告知,薛意身死的消息并非真事,只怕自己当下便按捺不住,要闯入宫中了。
可即便如此,薛意下落不明,久久不归,对于自己这一把岁数的人来说,实在是煎熬。
“如此多谢君上相助了。”薛奉衔言道。只盼莫是薛意自己不愿回来才好……
“不过小事。薛意好歹曾是寡人的正室,关心关心总是应该的。”
面上是感恩戴德的模样,“君上当真是仁君。薛意有错在先,才遭到君上废黜,如今能得君上照拂,实是他的福分。”
薛岚提壶要往龙越杯中倒茶,龙越却伸手止住,“不必了。时候不早,寡人亦该回宫了。”
龙越的手指微微触碰到薛岚的手,薛岚当下便觉全身发烫。手亦在不自觉地抖动。
薛奉衔奇怪地看了一眼薛岚,是因着太紧张了?当真是胆小。平日里也是个时常面见君主的人了,怎的还这般怯懦?若是薛意……
微摇头,自己当初是行错了。薛意那般才识,应该步入官场才是。自己竟一时糊涂,将人送进了后宫之中。真真是糟蹋了。
龙越起身,薛奉衔赶紧回神,亦随之起身,“容老臣与犬子送送国君。”
“不必了。薛国公身子不爽利,还是免去劳累的好。”龙越说着便提步而行。
薛奉衔向薛岚使了个眼色,便躬身言道,“老臣恭送君上!”
薛岚赶紧随在龙越身后,“君上不让父亲相送,总该让臣送送。”
龙越微一颔首,并未拒绝。
“你平日里可会常常惦记你的兄长?”龙越随意问道。
薛岚扯出一抹稍微僵硬的笑容来,“这个自然。臣与兄长年岁相差不大,自幼一起生活,他这一走,臣便会时常想念。”
为何总的提起大哥?莫不是君上心中还有大哥?忘不了他?愈想愈觉烦闷。
“就到这吧,你早些歇息,明日可还要早朝。”龙越在门前站定,言道。
薛岚看向龙越,“君……您一路当心。”
“随风,盯紧两国使臣。在靠近洪京近郊时,请他们来一趟。”云锦淡淡言道。
“属下遵命。”随风应道。
“从护卫中挑选两个身形与使臣相似的人,早作准备。”云锦手上动作不停,落下最后一笔,“届时你将这两封信交予使臣。”
“是。”随风接过两封信件。
“手脚干净利落些。莫要留下痕迹。”云锦顿了顿,又道,“那位派何人去迎接使臣?”
“听说是属意陈礼前去。”
云锦颔首,“可惜了……要是上官俊坤前去,倒是一个助力。”
随风默然不答,又听云锦问道,“除了陈礼,还有哪个官员?”
“太府寺少卿周澹。”随风回道。
“去摸摸底细。说不得会派上用场。”云锦闭眸仰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放于腹前。
“是,属下遵命。”
月色朦胧,对影共酌。微风轻拂,清酒盈光。
“你当真打算明日一早便返回枢城?”男子轻声问道。
“在此处已停留了好几日,实在不宜再耽搁了。”此句确是实话。不宜再耽搁了……本是打算前日便离去的,谁知这一留,竟到了今日。
当真不该心软。这一心软,便使得此刻心乱。若是再留几日,说不得自己就再也不愿走了。而现在虽有不舍,可亦还是能打定主意离去。
“好吧,只可惜未能好好给你践行。”男子笑着言道,某种却是一片黯然,“在此自罚三杯。”言毕便连饮三杯,一滴不剩。
“你又无措,你又何需自罚?”男子回道。若是要罚,罚的也该是自己。这许多年来,总归是自己负了他。
想着便举杯饮尽,“往后多多保重。”
男子闻言一笑,却是直接举壶而饮,“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总有那一日。”燕长寂回道。
男子直直看着燕长寂,“此刻当真似梦。从未想过还能有对酌闲话的时候。”
“当年事过了这许久,即便是放不下也该放下了。你又何需介怀?”燕长寂垂眸言道。
男子不知自己当真是有了醉意,还是心里想借着夜色与酒香,将多年未能问出口的话,说了出来,“你可还怪我?怪我当年让你与那人误会至深?”
燕长寂一时默然。在刚知晓穆景做了那些事后,确实感到愤怒怨恨。若非穆景有意引导那人,那人或许不会轻易认定,是自己引来了燕氏人,要报复于他。
可是后来待得心境慢慢平静了,反而觉得穆景之错,并不算严重。若是那人坚信自己,那么即便穆景如何行事,如何言语,都不会造成后来那般结果。
情意使人疯狂。这点自己清楚得很。穆景如此,也不过是因着被情意冲昏了头脑罢了。这般一想,便觉得有些释然。
穆景后来做了许多事,只为弥补当年一念之差所犯下的错。可惜……有些事终不能回头。有些人亦终不能挽回。
那人听了穆景的解释,却还是执意离去。未尝不是因着心里认定与自己未有好结果。继续相处,说不得终究还是苦痛甚于欢喜。如此还不若孤独一生。
而自己,又当真能坦然地与那人继续?当年之事,自己又岂会是未有过错?说来自己亦是未有坚信那人的。不然亦不会轻易认定那人打算伤害燕子,进而使得他心伤。
实在谁都有错。便不知该怪谁了。这六七年过去,怨恨其实已然烟消云散了。只是心里终究留有阴霾。面对这些敌人,亦难以觉得轻松欢喜。
覆云华· 重生 第三卷 宦海沉浮 柒 使臣
“早已不怪了。命该如此,非你一人之过。”燕长寂回道。与那人兜兜转转这许多年,却终究未有善果,如此还能怎般强求?
不过是命罢了。少年时不信天地鬼神,许多年后,终究是信了“宿命”二字。
男子动了动唇,似是喜极,又似不信,一时间竟无法出声言语。
“你亦莫要记挂这些陈年往事了。”伤心事记得越多,心里便愈发难以痛快。
穆景笑着饮酒,“有些事情并非想忘便能忘。”有一线酒液自唇边蜿蜒,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你醉了。”燕长寂面无表情言道。
“醉?怎会醉?我未有醉。”穆景言道,直直瞧着燕长寂,“长寂……”
燕长寂抬眼,“怎么?”
“我许久未见你笑了……能否让我再看一次?”穆景言道。那年那时,有少年在湖畔执扇轻笑,言道,“穆景,可愿与我同游?踏遍天下,看尽美景?”
那年那时,自己应道,“甚好,与尔同游,共享快事!”
燕长寂一愣,随后努力地牵了牵唇角,却终究不似笑容。言道,“你看,我已然不会笑了。自六年前,便不会了。”
穆景低声笑着,“是我之错。”若非自己,当年何以会有那许多事故?若非那些事故,长寂何以会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明明是爱笑之人,如今却是不会笑了……自己是再亦看不到那倾世笑容了?
燕长寂回道,“我方才已说,早已不再怪你。你何苦还要将罪责揽于自己身上?”
“即便你原谅了我,可我终究无法原谅自己。造了孽,便要记着,一刻不能忘却。”穆景提壶而饮。
“够了,莫要再喝了。”燕长寂伸手取过穆景手中酒壶,“谁人不造孽?你若时时记着,岂非是给自己找罪受?忘了吧。”
穆景痴痴地看着燕长寂,低声问道,“当真可以忘?”
燕长寂点点头,“忘了吧,那些伤心事,不记也罢了。”
穆景大笑出声,“好!不记也罢,不记也罢!”说毕竟是拍了拍掌。随后却倏忽趴在石桌上,用侧脸枕着冰凉的桌面,“长寂,若可以……若还可以……”
话语却终究未尽。燕长寂看着穆景,可穆景已然闭上双眸,睡了过去。
燕长寂唤道,“穆景?”
若可以?如今到了这个份上,当真还能谈“若还可以”?
燕长寂微摇头,便起了身,将穆景搀扶起来,“该回去歇着了。”
酒香还在周遭萦绕不去,可月下对酌的两人已然不见身影。那朦胧淡月,还在上头高高挂着,不知人间喜怒哀乐,不闻情深情苦。
不过是无情物罢了。
有箫声沉沉悠悠,远远飘荡开去。
“主子,罔月、信河两国使臣已然接近洪京近郊了。”随风禀道。
“先前交给你的两封信件,现下可送去了。”云锦放下玉箫,“莫让人察觉你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