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亦杰本以为妈妈还有段日子可活,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突然。不知道是他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还是重生改变了命运原本的运行轨迹。
很快,医生疲惫地走了出来,轻轻摘下口罩,带着满脸歉意:“蒋先生,真的很抱歉,我们无能为力了。尽快通知家人做好准备吧。我想蒋太太还有一点时间,您进去陪陪她吧。”
短短几句话,宣告了一个生命至此走到尽头,人的力量在生老病死面前,显得渺小又可怜。
蒋亦杰连忙抓起电话打给二哥,接电话的是个女声:“喂,哪位找明礼?我是他同事,明礼正在开会。”
“我是他弟弟。麻烦立刻通知杨明礼,让他来疗养院,妈妈快不行了。”就在对方即将挂断电话的瞬间,蒋亦杰忽然试探着问道,“对不起小姐,请问……您是姓方吗?”
对方一楞:“是的,有什么事吗?”
蒋亦杰短暂犹豫了一下,开门见山地请求道:“方小姐,我有个冒昧的请求,待会您能不能陪着我哥哥一起过来?”
“啊?”对方显然十分惊讶,沉吟片刻,或许是出于同事间的关心和道义,终于点头应承下来,“可以。”
这边挂断,蒋亦杰紧接着打给了大哥。蒋庭辉气还没消,电话那头语气格外恶劣:“蒋小妹,都说了你的事我不再管!”
蒋亦杰努力平复下情绪:“我妈快死了,你能不能过来,让她最后看你一眼了却心愿?不管她从前有多少对不起你的,我替她还,你有多少怨气,都发泄到我身上就是了!”发觉自己声音不自觉在抬高,他叹了口气,极力放低姿态,甚至小声哀求着,“蒋庭辉,求你了,就这一次……”
等了几秒,话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蒋亦杰绝望地扣上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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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蒋妈妈安静躺在病床上,癌症吸收了她身体里全部的精力和养分,人瘦得只剩下了骨架,扁扁的,甚至撑不起被子。
蒋亦杰跪坐在床边,把蒋妈妈干巴巴的手握在掌心:“妈,我来了。”
蒋妈妈已陷入弥留,浑浊的双眼茫然仰望着天花板,迷迷糊糊问道:“啊……你是谁啊?”
蒋亦杰心里一阵刺痛:“我是小妹啊,咱们家的惹祸精蒋小妹。”
“别骗我了,我的小妹才不会这么乖呢,说话也没有这么温柔。”妈妈说话时透着呼呼的杂音,像是喉咙里含着口老痰。
蒋亦杰想对妈妈笑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挤得脸颊发酸,最后只能难看地苦笑了一下:“好吧蒋太,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是二十八岁的蒋小妹,我从十年之后来的,就是想来看妈妈一面。妈妈,我很想你。”
他本以为,蒋妈妈会照多年习惯骂上一句“发瘟崽”,然后唠唠叨叨埋怨自己又讲大话作弄她这个老太婆,谁知妈妈只是缓缓转过头来,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是吗……十年之后啊……那你告诉我,十年之后……你和哥哥们都过得好吗……”
“都好,都好!”蒋亦杰将妈妈的手牢牢按在自己脸上,不住摩挲着,“大哥当了社团的老大,出出进进身后跟着一大帮小弟,名号从外岛一路传到里岛,可威风了,还找到个聪明又稳重的爱人,帮助他打理事业。二哥呢,会升到高级督察,和同组一位姓方的师姐结婚,每天一起上班下班,一起做事,还给你生了个又白又胖的大孙子。”
蒋妈妈笑得眉目弯弯,仿佛已经亲眼见到了这一切。转而她又担忧地询问:“怎么办啊小妹……你说……他们一个是黑社会老大,一个是警察,会不会……打起来啊?”
蒋亦杰笃定地摇摇头:“安心啦蒋太,不是有我在吗,我不会让他们打起来的,一定不会!”
蒋妈妈还要再说什么,可惜舌头已经僵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能唔唔低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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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明礼终于赶到,跌跌撞撞扑倒在床前,抱着妈妈的身体咬着牙不住流眼泪。
有很多年,他曾经瞧不起妈妈,怪妈妈非要依靠男人才能活下去,给他安上了个拖油瓶的头衔。也怨恨妈妈目光短浅,小气自私,愚蠢地相信标会可以发一笔小财,气妈妈偷偷在自己孩子碗里藏鸡蛋,令他颜面扫地,最后明知道儿子的理想是做一名警察,却哭天抢地非要他去经商赚大钱,走所谓的光明大道。
可真到了分别的一刻,才恍然醒悟,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像妈妈一样无条件对自己好了。不论自己多冷淡,多爱理不理,她也依旧自说自话地嘘寒问暖,牵肠挂肚着,就像是完全没有自尊一样。
二哥哭得鼻涕直流,妈妈的眼睛却绕过他,直直望向他背后的方小姐。
方小姐见二哥哭得伤心,有些不知所措,她默默陪着二哥,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像在注入某种支持的力量。这个女孩中等身材,没有化妆,头发整齐地向后梳了个马尾,衣着也很朴素。
嗯,好啊,这就是未来的儿媳吧,看起来像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丫头,也不娇气,真好。礼仔啊,把你交给她,老妈放心了。
蒋妈妈的目光又向上移了几寸,越过方小姐的肩膀,定在不远处的玻璃窗上,窗子另一边,露出了半边身影,高大又挺拔,头发浓密,五官清晰明朗,和许多年前二十几岁的蒋爸爸一模一样。
老蒋啊,夫妻一场,没能帮你照顾好儿子,真惭愧。现在知道他过得还好,我就放心了,起码见了面,我可以告诉你长大后的他有多英俊,多有本事。
蒋妈妈咽下最后一口气,那种心满意足的笑容永远凝固在了没有温度的脸上。
护士们走过来撤去仪器,用白色被单小心盖过了妈妈的头脸。蒋亦杰趴在妈妈枕边悄声耳语着:“妈妈,对不起,我骗了你。但所说的一切,我会把它们一一实现。我会让大哥坐上他应得的位置,会让二哥和嫂子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如果……我不小心把命给丢掉了,那我就去陪你,到时候你再唱小时候的儿歌哄我睡觉吧。”
杨明礼终于由闷声哽咽变成嚎啕痛哭,他死死抓住被角,不许护士把遗体推走,似乎要把多年积攒在心头的母子之情一道哭尽似的。方小姐受了感染,眼圈也红红的,伏在一边柔声劝慰着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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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亦杰原地站了一会,然后脚步沉重地走出了病房,走下楼,骑上车子离开了疗养院。在街上漫步目的地转到天黑,觉得口干舌燥,看到路边正好有间酒吧,就车子一丢迈了进去。
另一辆轿车紧跟着开过来,蒋庭辉下了车,替弟弟将机车扶正,看到把手处沾到一块污迹,又帮着仔细擦拭干净。之后他走进酒吧,找了个安静的位置坐下,远远留意着弟弟的一举一动。
蒋亦杰一屁股做到吧台前,伸手招唤酒保。穿黑色制服的侍者走过来,一抬头,竟然碰到了熟人——正是墨镜男王大卫。不等蒋亦杰发问,王大卫率先解惑道:“小妹哥,真巧,我最近在这家酒吧体验生活,积累素材,竟然也能碰到你,咱们果然有缘。”
蒋亦杰想揶揄他几句,却没有心情,只是淡淡问道:“大卫,你既然是做导演的,应该很会搞定人的情绪吧。我问你,伤心的时候,怎么做才能不伤心呢?”
王大卫扯了扯领结,清清喉咙说道:“呐,以作为导演的专业经验来讲,情绪是不该压抑的,反而要好好释放出来才对。比如一个人伤心了,那么越让他强言欢笑就越难过,索性大哭一场,就什么都过去了。”
蒋亦杰摆弄着圆形的软木杯垫,放在手指间滚来滚去:“可是哭不出来怎么办?只要有人看着,我就哭不出来。”
王大卫一拍手:“像这种情况呢,就需要借助些手段了,比如,来点酒。”
蒋亦杰无奈地撇撇嘴:“那你有什么好招待?”
王大卫打了个响指,熟练地拿出摇酒壶和苏打水瓶,叮叮咣咣摆弄一阵,将一杯淡绿色的酒送到蒋亦杰面前。
蒋亦杰尝试着抿了一口,随即一饮而尽,重新把被子推到王大卫面前,竖起食指表示再来一杯。几杯下肚,他将酒举在眼前,凑近灯光欣赏着淡绿色的美妙色泽,好奇地问:“这酒叫什么名字?”
王大卫略一思索:“这杯酒叫做‘年华’。”
“年华……”蒋亦杰若有所思地重复着。
王大卫望着虚空之中很动情地描述道:“杯口上沾着一圈糖粒,所以舌尖感受到的第一种滋味就是甜,之后才是蔓越莓汁的微酸和苦艾酒的苦涩,再之后,是在迷幻的香气之中等待回甘……可惜你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它的味道,就不知不觉醉掉了。重新想起它,可能要等到许多年后,经历过人世悲欢的一个寂寞夜晚,想回味,却已无处找寻,就像那些懵懂而美好的青春岁月一样。所以它的名字叫‘年华’,此生只有一次,错过了,永远都回不去……”
蒋亦杰握着杯子对他举起示意,再次一口吞掉杯中酒。
“怎么样,有点作用吗?”王大卫神秘兮兮追问,“要不然你看着我的眼睛,噢不,我的眼镜,想想我是无所不能的先知,可以引导你……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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