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似乎还在继续,闻修宁陡然惊醒,赶忙快步走开了,背影匆匆消失在院门后。
宫中传召的旨意送到丞相府的时候,方棠正在栗延臻身下死去活来,颤颤巍巍地从床帐里伸出手:“等一等,二郎,我要接旨……啊……先放那里吧,好生送公公出,啊……出去……”
门外的内侍很是不满,他不知道方棠在屋内干什么,又叫了一句:“请丞相大人应召入宫吧,奴才好回去复命。”
栗延臻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随手抓起手边一封奏折丢到门上:“回去报陛下,本侯与丞相在商讨国事,丞相晚些才能过去,明日上朝时本侯再向陛下请罪!”
没人惹得起栗家人,那内侍官闻声色变,没想到栗延臻也在,只能福了一福,转身走了。
“丞相大人日理万机,好不容易歇一歇,末将定要伺候满意了,否则就是误国事。”栗延臻额头上的汗滴落下来,洇湿在枕边,“陛下会体谅的,对吧?”
方棠出口的话被撞得支离破碎,断断续续道:“二郎,二郎,你停一停……你怎么不听本相的话……饶过我吧,栗将军——燕幽侯!啊……”
栗延臻一笑:“丞相大人再等等,不可半途而废啊。”
……
方棠总算从床上逃下来,见天色不早,便急急忙忙地换衣服准备进宫去。栗延臻好整以暇地靠在床头看他,边把手炉递过去:“丞相大人早些回来,末将还有些事情要请教,请千万不要推辞。”
“你早些回去吧!”方棠接过手炉,愠道,“若是宫门下钥之前赶不回来,我便留宿宫中,明天再回来。”
他系紧腰带,匆匆出去了。栗延臻翻了个身,看着身侧凌乱的床褥,以及床头挂着的衣裳,心满意足地笑了笑,闭眼假寐起来。
方棠走进暖阁,习惯性地向西暖阁看了看,发现桌案后空无一人。玉玺放在案上,旁边是几道摊开的奏折。
“丞相这边来。”
皇帝的声音从东暖阁传来,方棠转过身,朝着那边走过去:“陛下。”
皇帝卧在罗汉床上,手边放着一盏尚且温热的银耳莲子羹。他掀开盖子,轻轻在碗沿上刮了刮,说:“爱卿,朕召你入宫相谈,听朕身边的内侍郎官说,燕幽侯也在你府上?”
“是。”方棠答道,“燕幽侯闻臣身体不适,特来看望。”
“哦?只是来看望?”皇帝挑挑眉,“你们每日都见,平时夫妻密话,都说些什么,能不能讲给朕听听?”
方棠的脸腾的一下,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皇帝。他没想到天子居然会喜欢听这些东西,觉得有些话对着外人实在难以启齿,一时进退维谷起来。
只想探听栗延臻是否向方棠透露过栗氏谋反之心的皇帝,此刻同样不解其意:“难道朕不便听吗?”
“陛下,这,实在有些……伤风化。”方棠吞吞吐吐道,“还是不要污陛下圣听了。”
皇帝一愣,随即失笑:“爱卿会错意了,朕不是要……咳,不是探听你们夫妻床笫之事……罢了,你坐过来。这盏银耳羹你拿去喝吧,朕晚膳吃得太饱,喝不下了。”
方棠犹豫着走过去坐下,皇帝将银耳羹往他面前一推,说:“爱卿病了这半月,朕挂怀得很,今日见爱卿气色不错,朕也放心了。”
“多谢陛下体恤。”方棠点头道,“臣这几日不能上朝,陛下恕罪。”
皇帝道:“朕想问你一件事,这件事在朕心里已经压了许多年了,希望爱卿与朕说实话。”
方棠:“陛下请问,臣知无不言。”
“当年先帝赐婚你与栗延臻,是否成婚是假,而令你入栗府为耳目是真?”
皇帝一句话,将方棠问得僵在了当场。
他没有想过除了先帝,还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栗家人另当别论,这件事原本应该由先帝带入陵寝,永不再被提及,而方棠也做好了将此事永远烂在腹中的准备。没想到今时今日,从这位新君口中,这个秘密再次如鬼魅般浮现,令他胆战心惊。
“看丞相大人的表情,朕应该是猜对了。”皇帝轻笑道,“那么朕的父皇,当年将此事托付给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方爱卿,你可否再对朕实话实说,先帝给你下的密诏,是否令你做耳目监视栗氏一族,但凡栗氏有丝毫谋反之心,即杀无赦?”
方棠低下头,冷汗津津。他看着桌角刚上过漆的锃亮雕花,以及面前青花瓷的碗盏,不知该如何应对。
“今日朕上早朝,对栗苍提起朕想将他手中一营的兵力收归皇城,以做拱卫王室之用,他却当着百官的面拒绝朕,说勤王之师自有宫中禁军担任,他带的兵自是要征战边疆的——这是何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是天子,难道连自己的臣民都使唤不得吗?!”
皇帝说这话时,脸上带了些阴厉的神色,仿佛咬牙切齿一般。
“近年我朝与西羌龃龉不断,边关数次危急,也的确是用兵之际。”方棠道,“只是天下兵马应尽归陛下,褚阳公理应从命。”
“爱卿也是如此觉得,可这天下士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道理,他栗苍却不知道。”皇帝冰冷道,“先帝被他挟持了二十年,朕看着栗延臻从与朕一般大的学语孩童,到能随他父亲上战场、论兵事,他们父子几人数年间过得何其潇洒快活!可是朕与先帝,二十年来都在惶惶不安中度过!那年行宫出猎,僭越已极,甚至不知谁为君,谁为臣!”
方棠闻言却在想,栗延臻孩提之时是什么样子,也这般不好惹吗?还是软乎乎的,任人揉捏?
还好他及时绷住了嘴角的笑容,才不至于在御前失仪,致龙颜大怒。
“朕知道栗苍父子等人野心勃勃,所以不敢用,只敢倚仗栗安行事。朕大可以都告诉你,从一开始,栗安就是朕安插在故太子身边的人,就和先帝当年将你派去栗延臻身边一样。”皇帝说,“朕那些兄弟,都不是什么善茬,一旦觉得你有丝毫威胁,便毫不犹豫地下手除之。那些大臣骂朕残害手足,殊不知朕的手足更比朕狠毒千倍万倍。”
方棠手指抚摸着瓷盏的托盘,愣愣听对方说下去,将数月前那场惊心动魄、尸横盈野的宫变真相抽丝剥茧摆在自己面前。
“朕不得不在兄弟们面前做小伏低,装作百无一用、最无威胁,然后忍辱负重地步步筹谋。只有栗安将军和东阳姑母相信朕、愿意助朕一臂之力。”皇帝说,“于是,在他们和东宫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朕胜了他们所有人。朕就是要让栗安和姑母看到,他们押对人了。”
“所以……”方棠喃喃问道,“如果当日陛下举事不成,栗安将军还是会辅佐太子,而杀陛下?”
答案不言而喻,即便自己不问,也该知道,当年这位六殿下赌的,是个一旦失手即死无葬身之地的局。
如方棠所见,他赌赢了。
皇帝叹道:“爱卿,朕坐在这龙椅上,其实也是怕得很。天下看似是朕的天下,可栗苍唾手可得,他圈养、禁锢着朕与先帝,只看他哪日腻了,这天下就要姓栗了。”
方棠如梦初醒,赶忙起身跪在床边,说道:“陛下,若有人图谋皇位,臣不会姑息。也请陛下放心,臣在,栗氏不会反。”
“朕信你,深信不疑。”皇帝说,“可栗氏父子乃虎狼,他们不讲纲常道义。爱卿,朕想把先帝遗志再托付给你,栗氏,朕早晚必除。”
方棠的手抖了一下,沉默地伏下身去,额头磕在冰冷的砖面上。
那一瞬间,方棠心中在想,眼前的天子,是否知道那个因痛骂国贼而被他满门抄斩的大夫蒙易,曾经在一个雪天与自己醉酒敞怀,只因栗安对东宫说了一句六殿下的坏话,便愤慨不已,替他申辩。
原来从一开始,所谓中伤与嫁祸,都是栗安为六皇子布下掩人耳目的棋局罢了。蒙易所哀伤与愤怒的,在他人的谋算之中,都微不足道。
赤诚士子之心,隐没在风雪里的眼泪和泣血,无人看见。
作者有话说:
这章的糖好像领导在上面开会训话,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拼命憋住的社畜。
糖:怎么老上司和新上司都爱听人八卦啊?
啊啊,好喜欢写糖糖被那样那样得乱叫盐的各种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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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想问下大家会对我有些章节结尾和下一章开头的转场感到不适应吗?因为前后两章首末衔接的转场是很常见的手法,但我不确定自己写出来的效果会不会让大家一头雾水,看到有读者留评说,觉得某章的开头接不上上一章的结尾,所以来问问(’?_?`)大家可以多提提意见,我个人文笔和写作技巧还是有很多不足的,希望最终呈现的东西尽可能让各位觉得舒适。
第45章 擒王
高台上月色憧憧,树影被风吹得欲静不止。沉香的气息蜿蜒幽微,沉沉落在碧瓦宫墙的每一处角落。
方棠身穿朝服,手中举着象牙芴走上高台。高台之上朱衣的人影转过身来,熟悉的声音对他说:“方爱卿,朕终究是没有保住祖宗江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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