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抬手阻止了要冲过去抓人的御前侍卫,冷笑着静静听他骂完,问:“还有么?朕不怕听这些咒骂,只怕在心里咒骂朕的人,口蜜腹剑,却依旧与朕笑脸相迎。”
“我只恨先帝星去当晚,我没有浴血杀贼、以身殉国!”老太保怒骂道,“先帝!臣不能为您匡扶社稷,枉食俸禄,九泉之下愧对先皇列祖!臣今日愿以死谢罪!”
他说完就飞快地摘掉了纱帽,朝着大殿上的鎏金九龙柱一头撞过去,顿时血溅五步,殿宇震惶。
皇帝这才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拖下去。”
老太保的尸身被侍卫拖下了殿,长长的血痕一直延伸到白玉石阶上,见者皆是触目惊心。
“朕前几日听闻,御史台有史官修撰本朝国史,将朕锄奸讨逆之事尽数详载。”皇帝说道,“朕求贤若渴,若真有此等忠坚之士,诸位爱卿定要引荐。”
方棠一惊,想到在御史台负责修编国史的只有一人,便是他初拜御史台时共事过的右佥都御史庄僎玉,兼修天子起居注。此人与方棠年纪相仿,曾以前朝太史公为史官之首,为官刚正清廉,与蒙易是同一种人。
此时庄僎玉就坐在大殿幕帘后的史官台上,奋笔疾书地记载着朝堂之上君臣间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庄僎玉写下最后一个字,起身理了理官服,不疾不徐地走上殿来,对着皇帝跪拜下去:“臣御史庄僎玉,叩见吾皇。”
“爱卿平身。”皇帝抬了抬手,眼神示意内侍官过去将他刚才所写的起居注拿来。
庄僎玉起身,静静立在殿下,等皇帝翻阅那卷墨迹未干的起居注。
皇帝看罢,脸色终于没有先前那样气定神闲了,将起居注往庄僎玉面前一丢,冷声道:“爱卿果真董狐直笔,堪为良史之才,将朕是如何诛杀太子与大臣之事所述详尽清楚,唯恐后人不知朕生平功绩,是吗?”
“臣为史官,在其位则谋其职,唯直书工笔,以报先帝恩遇。”庄僎玉从容道。
“很好,原来先帝替朕拔擢了这么多忠臣志士,倒是朕差点枉费了。”皇帝道,“只是这起居注记载太过详尽,若是为后世有心之人援引编排,朕岂不是要背负千古骂名了?这样,你下去将之前所写稍加润色,之后再呈给朕看。”
庄僎玉面不改色道:“史官落笔,便无可改。”
皇帝“哦?”了一声,抬眼瞧着他,“那就是说,若朕要你改,你也不改?”
“臣有笔为刀,头颅可断,笔不可断。”庄僎玉颔首道,“若陛下执意要改,便将臣杀死,另寻他人吧。”
皇帝点点头,目光又恢复了冷静:“好,那朕就成全你和你手中的刀,今日血溅青史,也算万古留名了。”
他眼神示意栗安,后者拱手领命,从腰上抽出刀来,大步逼近庄僎玉:“庄大人,请吧!”
庄僎玉整顿衣冠,被几个侍卫拖下殿去,却仍执着地回头冲着皇帝高声道:“陛下!以史为鉴可明利害得失,您今日所为,罔顾君臣父子伦常,残害兄弟手足,囚禁嫡母,斩杀史官,戕害忠良,来日才要被万世唾骂!陛下不要执迷,您不听逆耳忠言,终会祸国殃民、酿成大祸的!”
他被丢出了殿外,众臣只听殿外刀刃挥舞声响起,接着咔嚓一声,这位史官的呼喊戛然而止,殿中却似乎仍有余音绕梁,振聋发聩。
方棠面如土色地看着龙椅上以天子之威大行屠杀的皇帝,只觉得浑身血液倒流,身上丞相袍服与手中象牙芴冷得刺骨。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是为何,看着昔日同僚一个个赴死,他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却一个都救不得。
散朝之后,栗延臻看着方棠脸色不好,就问要不要叫御医来看看。他摇摇头,抓住栗延臻的袖子,说:“回我府上,陪我说说话。”
方棠一进府门,就摆手让婵松关门,然后快步走进院子里,忽然觉得眼前一阵头晕目眩,他踉跄着扶住院中的柳树,痛苦地躬下身呕吐起来。
“快去给少夫人拿些水来。”栗延臻跑过去扶起方棠,回头冲闻修宁吩咐道,“叫宫中御医来,快!”
“不要……叫御医。”方棠沙哑道,“去叫大夫来便好,不要惊动宫中。”
御医岂是寻常臣子说叫就叫得动的,如今也只有两朝权臣栗氏父子敢如此僭越。
然而自新帝登基以来已有月余,方棠将这位新君的暴虐与野心尽收眼底,即便不言,他也知道皇帝对栗苍父子数年的跋扈恨之入骨,怕是来日得到机会,会一举根除之。
栗延臻道:“不必为我担心,先帝已经恨了我栗家十几年,非为一朝一夕可化解。况且先帝也曾遣御医为你医治,有例在先,不算逾越。”
方棠被栗延臻扶着回了房里,在床上躺下。婵松打来热水放到床头,栗延臻从她手里接过帕子,给方棠擦脸。
“二郎,陛下如此暴虐,我身为丞相不能劝诫,实在是有负先帝之托。”方棠低声道,“我不想做这个丞相的,真的不想。先帝所托非人,是我的错。”
“古之良臣为贤主舍生忘死,除却良臣,还需明君。”栗延臻说,“你、我、我父亲与兄长,我们只是生不逢时,并非没有辅佐君主之能。”
方棠长叹一声,说:“如今我又能如何呢?二郎,你看朝堂之上,有何人可继任丞相?”
栗延臻毫不犹豫地摇头:“没有。樗栎之材,难当大用。”
“先帝也是这么说的,他如此信任我,可我不知道怎么做。”方棠说,“二郎,你来抱抱我。”
栗延臻依言将他搂进怀中,怜惜万分地说:“夫人要做什么,尽管去做。你身后有我,有整个栗氏。”
方棠双手在他背后收紧,蓦然落泪:“你会离开我吗?”
“如果你愿意与我白头偕老,那我们就生同衾死同穴,永远都不分开。”栗延臻说,“我永远不离开你。”
作者有话说:
盐好心疼老婆!
晚上好好哄哄!
【注】鲸:即鲸刑,古时往脸上刺字的刑罚;城旦:即“城旦舂”,是古代流放囚犯的刑律。
第44章 士心
寒冬腊月,皇城的雪落得比往年要晚半月有余。江南来的流民少了一些,地方州郡传来的奏折却仍言淮南灾重,入冬后更需朝廷拨粮,以度年关。
方棠称病半月,栗延臻替他告了假。恰逢相府落成,他便好生在府里休养了几日,顺便处理政事,之后再让人将写好的公文送入宫去。
栗延臻有时不去上朝,到军营练兵,回来后便直接去丞相府陪他。
书房外脚步声渐近,方棠撂下笔,偷偷摸到门后躲着。等栗延臻推门进来,他悄悄跟在人身后,冷不丁扑过去挂在栗延臻背上,头埋在对方肩膀,故意拿嘴唇轻轻擦过后颈:“不要动,你被俘了!”
“丞相大人饶命。”栗延臻举起双手,笑道,“末将束手就擒了。”
“哦?”方棠往前凑了凑,“你如何让本相饶你的命?”
栗延臻反手托住他的下臀,道:“床笫欢好之事,末将一定让丞相大人满意……”
方棠笑起来,跳下地去,被栗延臻抓过去按着后脑勺亲吻。两人亲得难解难分,心如烈火灼烧,很快就彼此坦身而见。
屋外,闻修宁脸忽然红了红,对婵松说:“我们出去吧,婵松姑娘,在这里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好莫名其妙。”婵松无所知觉道,“我就要在这里。”
闻修宁:“……”
他的手在背后动了动,踌躇良久,还是伸了出来:“这个给你,我从南郡回来,在街上看到这个好看,就买给你。”
婵松见那是一支镶银翡翠步摇,样式还挺好看,愣了愣便收下,莞尔笑道:“我喜欢,谢谢闻将军。”
“我给你戴上吧。”闻修宁说。
婵松将步摇递回去,转身向着他:“帮我弄得好看一点,走起来要摇摇晃晃的。”
闻修宁伸手替她簪上,步摇尖端没入浓密的青丝,一动一晃,是很好看。
“我,我……”闻修宁从初至栗府到现在,一直跟在栗延臻身边历练,行事如利刃果决,却从未像现在这么磕巴过,“过几天,我……”
婵松看着他:“你怎么说话这么费劲,过几天你要怎样啊?”
闻修宁深吸一口气,咬牙下定决心道:“三天后城中送神庙会,我听说有烟花可看,还有戏班入城搭台子,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婵松想了想,说:“我要照顾少爷的。”
闻修宁似乎早就料想到邀请不会那么顺利,刚要说没事,就听婵松又说了一句:“少将军一定会陪少爷去吧,所以我要过去贴身照顾着……你要去吗,那我们大概可以一起。”
“啊。”闻修宁愣了一下,“啊……”
婵松皱眉:“你怎么又不会好好说话了?算了,真是个木头坯子,和你讲话没意思,我走了,还要给少爷收拾东西呢……”
她说着就绕过廊下的小桥,步子轻快地跑走了,鬓边的步摇也跳得欢快,看得闻修宁半天没有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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