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龙阁里的熏香换成了雅淡的沉水香,容显靠着软枕抚弄着一本陈旧的奏折,枯瘦的手指细细描画每个字的走势,容策身上的银甲脱了,猩红色单袍上血污凝结,右手指缝间满是干涸的血迹:“九味丸是何人所制?”
容显磕了几下头倒把疯病磕好了,他意有所指道:“朕把权利交给宋予衡的条件是让他以命相抵,两线并行直至终结,宋予衡必须死。”
容策双目血红:“我问九味丸是何人所制。”
“权臣只会成为制衡你的枷锁,朕是在替你谋划!”容显啪的一声把奏折拍在案几上,“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之间的腌臜事,若你不是承寅的嫡子,朕……
算了,你怎知朕的良苦用心?你怎知朕的不易?
朕有自知之明,既无治国之才,又无用人之能,朕从未想过当这个皇帝,朕所求所愿不过是偏安一隅与你祖母恩爱白首。”
容显抵唇咳嗽,情绪慢慢平和下来:“世人都道我弑君杀兄,得位不正。是,先帝是被我活活勒死的,可我想要的从来不是皇位,而是想要那个人死!
那人垂涎箐箐的美貌,假借宫宴之名枉顾人伦强’暴了她,然后把她的尸体投入低贱宫婢的焚尸炉焚化成灰毁尸灭迹,我连她的尸骨都未曾见到,为人夫,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
为了报仇我甘愿成为那些人的傀儡,可他们又把我的承寅害死了,我又没护住,然思,我不能再护不住你了。
你真以为宋予衡对你一往情深?你还年轻,不知人心险恶,他这个人披着狐狸皮里面的心都是黑的,他对你的好不过是惯用的蛊惑人心的手段,既而利用你稳固他位极人臣的地位。
等哪天你对他失去了利用价值,他会毫不犹豫除掉你让其他人取而代之,从你父王再到朕,你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然思,而今在这世人唯有朕是全心全意为你考量的,朕会替你清除所有障碍,让你成为西秦名副其实的君主。”
容策十指攥得咯吱作响可见是隐忍到了极限:“难道不是你察觉先帝对祖母另眼相待才让她入宫为你求恩典、易封地?难道不是你察觉父王更受百官拥护才架空他的权利让容承询有机可乘?
你找个与祖母长相一模一样的替身来扮演忠贞不渝,背地里临幸妃嫔、玩弄娈童样样不落。
为何父王缠绵病榻多年你不是比所有人都清楚吗?
你后悔给了他那封空白圣旨,你怕他夺权,你对他下药。父王文师从王玠,武师从姚钦,最后硬生生被你软禁成了写字都费劲的废物,所以你心虚,你怕父王真的死在你下得药上才不敢让仵作验尸,你要给你心里那点微末感情留个退路。
你痛恨母亲究竟是因为她不知廉耻与东宫太子珠胎暗结?还是她本应是属于你后宫中的美人?你同意与宋予衡做交易究竟是想护住我?还是舍不得你的九五至尊之位?
你谁都不爱,你只爱你自己,你无能懦弱又想要别人对你俯首称臣,你虚伪多疑又想要至亲对你情深义重。
你自以为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是不是很得意?”
案几上的杯盏噼里啪啦摔了一地,容显眉心紧皱,手指死抠着桌面划出道道白痕:“你对我做了什么?”
容策漠然看着他疼得在地上打滚:“你疑心重,无论人或事都要掌控在自己手中方能安心,所以为宋予衡配制九味丸的人就在皇宫,十年间医署中都有名录备案之人……是陆青石。”
容显动作稍滞,容策似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容承询想必告诉过你,母亲把牵机散全部逼到了我的身上,我生来血中带毒,你只知我的血可医治疫症,却不知它直接入体才管用,否则毒性便与牵机散无异。
牵机散从中毒到毒发身亡需要十个月,不似鸩毒那般让人立时毙命,却会让人生不如死,无需我多做赘述,你应该很清楚。
容承询为了算计我,替换了寝殿中的熏香,解了七叶灵芝的药性,你还能活多长时间就听天由命吧。”
外面又下起了雪,谢九搓着手转过长廊看到一叶斋门前立着道沉沉的侧影,他脊背绷得非常紧让人陡然生出窒息般的压迫感。
谢九上前轻拍了下他的肩:“然思?”
紧绷的弓骤然折了,容策被她一碰颓然地跌坐在了地上,谢九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发烧了?晕不晕?”
容策是个端正到近乎古板的人,头发定要梳得一丝不苟,衣领定要合得严严实实,即便身穿洗的发白的粗布麻袍也看不到一点脏污,谢九哪里看到过他这幅模样,乌发凌乱,形容憔悴,被银甲磨破的猩红色单袍领口大敞,露出里面被几乎血浸透的内衫。
两天两夜的血战,从晋州到京都,平内乱后肃朝纲,宋予衡旧疾复发似是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
容策抱住谢九的胳膊,把头埋在谢九臂膀处身体颤栗,他竭力压制哭声,这种哭法比嚎啕大哭还让人心疼,谢九有一下没一下顺着他的脊背:“你还小,在自家老师面前哭一哭算什么,不丢人,想哭就哭,闷在心里憋出病来多不值当。”
容策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颤音:“我难受……”
谢九双目酸涩,由着他哭再未说话,替容承寅伸冤某种意义上是他与宋予衡走到现在的支撑,有朝一日它终于消失了,宋予衡的生死成了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的首要问题,容策表现的再云淡风轻,说得话再冠冕堂皇,都改变不了宋予衡不得永年的事实。
陆青石成了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好像给了他一线希望,又好像断绝了他最后的希望,连番身心煎熬让容策也显露出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惶然无措。
房门吱啦一声从内打开一条缝,湘君探出头:“殿下,督公醒了。”
谢九安慰道:“去吧,宋督公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陆青石把宋予衡右手五指上的银针一一取下来,银针黑中泛着青紫,宋予衡听到响动睁开眼,对视上容策的眼睛,虚弱笑笑:“我就是太累了,无妨的,吓到你了?”
“嗯,累了就好好休息。”容策伸手掖了掖被角,低声问陆青石,“陆院判,如何?”
陆青石掀袍跪地:“下官虽屈从权贵却不能沦为西秦的罪人,只要督公愿意配合九味丸并非无药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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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九味丸毒性可解?”
容策情急之下差点没把陆青石的腕骨捏碎,宋予衡手指勾到他的衣袖,极轻微地拉了拉,容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松手赔礼,陆青石哪敢受他的礼,诚惶诚恐道:“下官定会竭力帮督公诊治,这是为医者应尽的本分。”
宋予衡问:“陆院判是何时为本督替换的九味丸?”
九味丸无药可解宋予衡比谁都清楚,陆青石说能治,必然是暗中在九味丸上做了手脚。
陆青石反问:“督公为何从不想着为自己留条生路呢?”
“以前……以前没想活着。”
“督公为西秦殚心竭虑,下官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有生之年护佑督公平安康健,给你谋条后路。”陆青石老泪纵横,“以后万不能再如此糟践身体了,下官以后每日会过府为督公施针引毒,辅以温和进补的汤药,调理上两年便能大好了。”
容策郑重道:“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比如日常作息、饮食忌口?”
“辰时起酉时息,膳食荤素搭配能多吃便多吃些,人不吃饭哪能有精气神,殿下不要由着督公的脾气三餐不定,忌酒、忌辛辣……”陆青石爱操心,唯恐容策记不住,“下官还是给殿下列张清单比较好。”
“劳烦陆院判了。”容策站在陆青石身后认真看他写字,沉思片刻道,“回头本王让掌厨也列个膳食清单交给你过目,有何不妥可告知本王。”
宋予衡指腹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心里翻涌起陌生又熟悉的满足感,矮几上的芍药花含苞待放,庭外落雪压折竹枝,湘君走起路来的环佩叮当,齐湘嗑瓜子剥花生的窸窣声响,还有容策反复征询陆青石意见的交谈声。
俗世烟火,他太贪恋了,他少时就极喜欢这热闹的人世间。
待送走陆青石,容策拿着药方翻来覆去的看,简直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宋予衡看他笑也跟着笑,容策雀跃道:“予衡,你的身体能调理好了。”
“嗯。”
“予衡,我们可以长长久久了。”
“嗯。”
容策理智回笼后总算发觉自己此刻是何种狼狈形态,他怕熏到宋予衡立时去偏厢沐浴更衣了,湘君端着米粥撩开虾须软帘,眼圈红红的,一看就大哭过一场,她把米粥放在侧旁,扶着宋予衡起身,在他身后垫了两个软枕:“督公,我喂你喝粥。”
宋予衡无奈:“又不是病得动不了,哪里用得着你喂。”
湘君坚持要喂,宋予衡索性随她,湘君笑起来杏仁眼弯成好看的月牙形:“方才听到陆院判的话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可真是个大好人,改日我要给他立个长生牌位日日参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