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予衡一步一步走至容承询面前,转头看向文武百官:“谁弹劾本督,重新把奏折读给我听听,本督总有申诉之权吧。”
殿内鸦雀无声,宋予衡负手而立,满目阴鹜,周身威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念。”
“你的罪状罄竹难书,万死不足以平民愤。”容承询对着禁军使了个眼色,“还不动手。”
容显嘶吼:“传朕口谕,册封皇长孙容策为太子……”
容承询一把钳住容显的咽喉:“冥顽不灵!”
宋予衡阖目听着殿外刀剑相接的声音渐小,冷哧:“强弩之末。”
文武百官沉浸在容承询当众弑君的惊愕中还没有回过神来,朱雀司雀使已神不知鬼不觉拎着染血的剑把殿中禁军一剑封喉,百官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顿时乱做一团,他踩了他的靴子,他碰掉了他的帽子。
褚成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把李龚埕从地上拉了起来,李龚埕心惊胆战,默默想,娘哎,没想到有生之年会亲历宫廷政变,血洗皇宫的那种,容承询敢当众弑君,说明在他的计划中就没想让殿中所有人活着走出去。
容承询察觉到变故,把容显的头往龙椅上猛磕,既而把剑朝着宋予衡横劈而来,宋予衡提剑格挡,但他并无内力,在容承询蛮力威压下,双臂痛麻,往后踉跄了两步。
履雪剑刃极薄,顺着剑锋滑向容承询执剑的右腕,宋予衡依势翻身跃起,在快得看不清履雪实体的剑招中,容承询手中的剑“啪”的一声坠地,横穿整个手臂的剑伤血流如注。
宋予衡垂手静静看着他,掩在宽袖中的手几不可查在颤抖,他想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可惜有点难,这具糟糕的身体强撑到现在已是极限:“五军营被骁骑营钳制,禁军暂由姚殊接管,长陵急奏,耿自铭与羌羯里应外合突袭长陵,被长陵军指挥使江岱宁一剑斩杀,长陵军已将西南军收编入内。
还有晋州那五万兵马,长陵王疯起来六亲不认,你猜他会不会手下留情?容承询,你还有什么筹谋?”
容承询气急败坏:“你装病!你算计我!”
“病是病了,只是没死。”宋予衡勾唇笑笑,“怎么?只准你算计我,不准我算计你吗?那么多年过去没想到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长进,毫无自知之明。
文武百官为证,逼宫弑君,再加上谋害孝懿太子,通敌叛国,桩桩件件,皆是十恶不赦的重罪,本督让你死的心服口服。”
李叙持剑抵住容承询的脖颈,齐湘扶着宋予衡焦急道:“督公,你没事吧?”
宋予衡摇头,右臂轻微的往上抬,齐湘赶忙接过履雪,收剑入鞘,容显昏昏沉沉道:“把这个……这个逆子给朕杀了!”
竹七对侍候在旁的两个小太监道:“不中用的东西,把皇上扶去偏殿,快去请太医。”
殿中禁军被雀使斩杀殆尽,尸体横七竖八堆积在两侧,浓重的血腥气熏得人头昏脑涨,胸闷恶心,百官三五成群挤在一起,大气也不敢喘,在政变中的武力压制下任何口舌辩解都显得分外滑稽,没人有耐心去分辨某个人是否无辜,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
这种牺牲与战场上的将士一样,为社稷而死,为大义捐躯,不仅不能害怕,还要死得正气凛然。
从小读得圣贤书教得是这些,为官后口口声声说得也是这些,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一个比一个深明大义、高风亮节,战场上的逃兵无论因由活该被处死,大军压境必须死守至死才算全了忠义,轮到自己才知,求生是本能,谁又真能坦然赴死呢?
宋予衡坐在黄花梨木圈椅上,并未遣人把尸体运走,也并未让雀使撤离,他斜靠着圈椅扶手,仿佛整个人的重量全部借此支撑,明明看起来一碰就碎孱弱不堪,百官却觉脊背生寒,快速按照官阶品级重新站好。
齐湘捧着本名册,宋予衡随意翻了页:“疫症药方研制出来后悬在脖子上的刀终于撤了,诸位是不是如履薄冰的日子过惯了反而过不了清闲太平日子了?行,本督今日就彻底清算清算。”
宋予衡每用朱笔圈一个名字,有关此人的卷宗会分别从吏部、刑部、兵部、大理寺、御史台、朱雀司逐一调过来,一旦罪状确认无误,由朱雀司依照律法当众在朝堂施刑,弄死了直接拖进旁边的死人堆里。
官做到这个位置,几乎没人敢保证自己百分百干净,宋督公真要是针对某个人往下查,轻则充军流放重则满门抄斩,众人低垂着头战战兢兢,金碧辉煌的大殿陷入诡异的安静。
百官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官员死在面前,一遍又一遍观摩千刀万剐、剥皮抽筋,还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心理防线慢慢土崩瓦解的过程让人生不如死。
宋予衡面无表情地翻看名录、卷宗,整整一天一夜,所有人被圈在这方寸之地被迫见证连环审判,期间宋予衡命人送来了膳食,可哪里有人吃得下,能强忍住呕吐已经是对自己小命最大的尊重了。
众人暗忖当时自己为何就鬼迷心窍拥护宋予衡了?容承询与他相比简直不要太善良,这一天天的,隔几年来一次,让人防不胜防,搁谁谁受得了,佞宦!阉党!□□!
转念又会想,哎呀,他们身强体壮饿两三天不打紧,督公也跟着滴米未进,这还生着病呢,身子骨受不受得住,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西秦该怎么办?他们该怎么办?
十二个时辰下来,容承询也被折磨的身心俱疲,他知道刀迟早会落下来,可他不知道刀什么时候会落,先给他暗示又不明明白白给他个痛快,李叙掰着他的头强迫他看着每个被行刑者,那是挑衅,是警醒,是刑罚,是报复。
如此又过了一夜,次日清晨时鲜血浸透靴子复又结成冰凌,殿中死人比活人还多,宋予衡在名录上落下最后一笔朱批:“皇长孙容策上奏,其父孝懿太子容承寅并非病逝,而是被人所毒杀,现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重新审理,传太子殿下入殿。”
竹七扬声道:“传太子殿下入殿。”
百官后知后觉,皇上口谕已册封长陵王容策为太子,而后又意识到,什么?孝懿太子不是病逝而是被人谋杀!
容策身穿银甲,满身血污,额前的发散落下来几缕,发尾若有似无扫着侧颊的血疤,他右手托着圣旨走到殿前与宋予衡并肩而立,圣旨在众目睽睽下唰的展开。
这份圣旨盖着先帝与当今圣上的两枚印章,内容却是鲜血写成的诉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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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竹七奉命把容显重新搀扶回龙椅上,他未戴冠冕,额上包扎着厚厚的白布,换上了玄色常服,行动迟缓,待目光落在容策手中的圣旨上时,嘴唇颤抖,老泪纵横。
容策手中的诉状原是道空白圣旨,是先帝落下印玺未来得及写下的传位遗诏,后容显盖了私印在容承寅及冠那日当作生辰礼送给了他。
两枚皇帝印章的空白圣旨,即便是容承寅写下易位诏书,也是被世人承认的名正言顺。可最终其上却是用鲜血所书的诉状,这道诉状宋予衡五年前曾呈递给容显看过,致使容显疯癫痴狂性情大变,那封容承寅亲笔所书的密折至今还被存放在容显寝殿的暗格中。
容策用鲜血默写出来的诉状与密折一字不差,字迹更是一模一样,从容承询勾结平南王耿自铭私筑铜钱、贪污军饷,到瞒报庆安二十年五州雪灾、招权纳贿,每一条罪状人证物证俱全,最后末尾寥寥数语带过容承询暗中对其下毒。
容策握着圣旨的手骨节泛白:“父王体弱多病,太子寝殿中的熏香是医署根据父王的病情特制的熏香,有助眠安神、清心养气的效用,然而熏香中被人掺杂了妄珈,此毒奇诡,食之无害,焚烧过后气味微毒,辅以卜芥即成剧毒。
熏香中妄珈剂量极其轻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对普通人而言毫无效用,但父王每日服用的汤药中含有卜芥这味不太常见的药材,故妄珈是只针对父王的慢性剧毒。
去岁审理陆廷和一案,本王也不慎中招,陆院判把脉施针时对此已做过详细解释,毒发过程诸位想必也看得清清楚楚。
父王并非病逝,而是因手中握有容承询数条罪状,被他用妄珈辅以卜芥生成的剧毒毒杀至死。”
迟到十年公之于众的诉状条理清晰、逻辑缜密、证据齐全,定罪定的毫无悬念。
它本该在庆安二十一年呈递御前,或者在庆安二十五年交由三司,可明明白白的公理在律法是一纸空谈的前提下只会招致祸端,它会刺激容承询的野心膨胀,它会破坏西秦来之不易的相互制衡。
腐朽衰败的西秦要重塑经脉,每个决策都需谨小慎微,事关容承寅,宋予衡不敢赌。
宋予衡浑身的力气仿佛骤然之间被抽空,昏昏沉沉间仿佛看到了容承寅,他胸口钝疼往后踉跄了几步,依稀有人单手扶住了他,他拼命睁大眼睛想看清来人却只能勉强辨认出五官轮廓,好像是容承寅,又好像是容策。
宋予衡张口想要说话,可鲜血源源不断的从口中溢出,怎么止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