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佞宦 (余半)


  一旦众官员从治理疫症上暂时抽离,宋予衡是否病入膏肓不能理政将会以最快速度传播开来,成为所有人关注的目标,此乃关乎社稷根本的重中之重。
  一直以来看似宋予衡依附容氏皇族存在,但在所有人潜意识里容氏皇族更像是菩音寺受人供奉的佛像,他们给了佛像应有的尊崇与敬畏,但佛像终究是佛像,泥胎傀儡,香火鼎盛时是佛,门可罗雀时是像,他们可以选择重塑佛像也可以选择去参拜别的神佛。
  而宋予衡关乎社稷民生,譬如他修订农耕法,直接挑起了官吏、商贾、农民三层阶级矛盾,官吏在乎是否加剧阶层冲突?商贾在乎是否无利可图?农民在乎是否每年都有地可种?
  三者间相互磨合碰撞,待慢慢趋于平静,他又会颁布修订其他闻所未闻的律法,所以咒骂他、抨击他、弹劾他的人层出不穷,这波消停了,还有另一波人接上,没完没了。
  宋予衡这个名字渗透到西秦方方面面,他对西秦百姓来说是活生生存在的人。
  未曾感受过现世安稳还可忍受贫困求生的煎熬,可一旦感受过海晏河清时的平静那种对内乱时饥不果腹的恐惧是成倍叠加的。
  百姓不愿意,文武百官也不愿意,没人想过宋予衡有朝一日会与西秦朝政剥离。
  故与宋予衡暧昧不清的是容显还是容策只会成为太平和顺日子里酒楼茶肆的谈资,无人会试图用伦理纲常去挑战宋督公的权威,谁会计较当权者更信奉哪尊佛像呢?
  宋予衡皱眉:“那些言官指不定如何编排你。”
  容策:“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我名声并不比你好。
  少时从临安归京后孝懿太子薨逝,乃我不祥所致,后在长陵大败羌羯与栖鹤,除了军功还落了个暴虐弑杀的名声,解甲归田时说我贪生怕死的亦不在少数。
  审理科举舞弊案上达天听后太子被废,紧接着我与权倾朝野宋督公的□□传得人尽皆知。
  长陵王狼子野心攀附宋督公妄图登基称帝更符合所有人对我的认知?予衡,你因何被蒙蔽双眼了呢?”
  “明知故问。”宋予衡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容策一怔,嘴角的笑意便再也压不住了,宋予衡披衣走到案几前,执笔蘸墨写了一行字:“与君共勉。”
  阳光透过海棠疏窗洒在宣纸上,其上写道,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
  朱雀司门口来往官员络绎不绝,韦周抄手靠着廊柱打了几个哈欠,李龚埕沿着长廊来回踱步,明明温度很低,他却出了一脑门汗:“督公口谕,奏折全部移交北府衙交由裴相裁决,六部协理。你们说说这该如何是好,督公身体状况到底什么情况现在也没有个准信。
  是不是感染疫症?何时病的?病了多长时间?能不能治?医署不是说治疗疫症的药方有眉目了吗?我特意跑了趟医署问陆院判,又说在试药阶段,结果还未可知。
  齐王生龙活虎,感染疫症后,月余就去了,督公弱不禁风,他……”
  李龚埕没有继续往下说,对于那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结果所有人宁愿自欺欺人粉饰太平,只要不说出来就有转圜的余地。
  朱雀司开司八年间,奏折由朱雀司裁决已成定式,移交北府衙等同于政权转移,若非宋予衡真的病得起不来,怎会轻易将苦心筹谋来得权利拱手相让。
  气氛死寂,白惨惨的日光刺得人眼疼,算算日子,将将正月初十,宋予衡未公然出现在朝堂议政才十日,而他推拒奏折裁决之权不过两日而已。
  褚成钟一眼瞅到来朱雀司报录的褚敛郢,冲他使了个眼色,褚敛郢会意,尾随褚成钟来到朱雀司南侧的偏巷,他官袍穿得松松垮垮,冠也束歪了,食指勾着对牌上的绳子转来转去:“爹,啥事?我这还赶着去平津药坊呢。”
  褚成钟问:“你今日可有见到长陵王?”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快长在平津药坊了,殿下不去药坊,我哪里见得到他啊。我方才听说昨日殿下在琼华门把窦帧活活掐死了?真他娘的解气!这些年五军营压着骁骑营,窦帧那厮总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他妈快憋屈死了。”
  褚敛郢收了对牌,眼珠转动:“不过这不像殿下能办出的事啊?他那个人克己复礼、温润谦和,就是你从人情上挑不出错,从律法上也挑不出错。长陵王?在琼华门?把窦帧活活掐死?这事怎么听怎么不靠谱,是不是以讹传讹了?”
  褚成钟正色道:“窦帧武举出身,武功不弱,被长陵王压制得毫无任何反击之力,当时我与他们不过十尺之距,我亲眼看着他把窦帧掐死的。”
  长陵王此人极具迷惑性,不仅长得极具迷惑性,为人处世也极具迷惑性,他能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卸下心防,自动屏蔽对他不利的言论。
  褚敛郢思及有凤来仪坍塌那日,容策差点把容承诲打死的场景,他永远不会忘记容策周身横生交错的阴厉杀戮,他本打算重新审视长陵王,岂料长陵王夸赞了他一句把平津药坊治理的不错,他心里摇摇欲坠的天平立马倒戈了,甚至于把长陵王的形象又细细描摹了一遍。
  怎么看都是朝臣在欺辱无依无靠的长陵王啊,他不会发脾气,架也吵不赢,穿得不暖,吃得不饱,多可怜啊!
  “爹,我认为有人在背地里残害长陵王殿下。”
  褚成钟意外:“你如何得知?”
  褚敛郢大惊失色:“真的假的!”
  褚成钟道:“长陵王言行举止与往日大相径庭,易骄易躁,说话条理不清,逻辑混乱。督公病重,孝懿太子嫡子失德,未免太过巧合。”
  “宋督公真的病入沉疴了?”
  “督公确实感染了疫症,不太好。”
  褚成钟叹了口气,大年三十他最后一次看到宋予衡时,他瘦的仿佛一阵风就能被吹跑,面色惨白,脖颈、手腕处依稀有密密麻麻的红疹,据侍奉容显的竹七说,宋予衡先是被罚跪,后又在风雪中罚站了很久,不知为何督公偏偏还听命去跪了,谁劝也不听。
  或许是奚贵妃病逝对他的刺激太大了,否则宋予衡不想跪,谁能让他跪呢,哀莫大于心死,他在自虐。即便如此,到底心里对容显还是多出几分怨怼,自己不作为还变着法的折磨人。
  褚敛郢沉默,隔了好一会才哑声问:“那该怎么办?”
  对啊,那该怎么办?好像所有人都在问那该怎么办?
  褚敛郢压低声音问:“爹,当年你为何不支持庆王?”
  褚成钟道:“你爹虽非什么正人君子,但从小读得也是圣贤书,科举入仕时所思所想也是以无用之身做有用之事。
  敛郢,人可以逐利,可以慕权,可以藏私,但决不可丢了底线,人无善念仁心,与畜生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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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正月十二,容策带着宋予衡去了京都城外的县城,马车停在一处普通的宅院前,容策扶着宋予衡下了马车,付了车钱,拎着大包小包轻叩了几下院门,宅院里走出来个年轻女子,石青袄石榴裙,挽着已婚妇女的发髻,看到容策讶异道:“公子,你怎么来了?快请进。”
  容策道:“这两日得空,来看看箬箬。”
  院子并不是很大,青砖乌瓦,四方格局,天井处种了几棵果树,东侧是一小片菜地,往西竹篱圈起来的角落里养着鸡鸭,堂屋摆着的桌椅橱柜做工粗拙,墙壁上挂着几幅年画,偏门垂着厚重的棉布青花帘子,干干净净,看得出主人家勤快利落。
  容策把买的东西放在四方桌上,宋予衡看着院外往堂屋跑过来的红团团问:“她就是那日你在有凤来仪救下的小姑娘?”
  容策拆开牛油纸:“嗯,我让医女帮她检查了身体,幸好并未受过侵犯,只是受了点惊吓。我把她带到北府衙,萧桥霜查了查她的底细才知箬箬的姑母嫁到了承德县,他们此行便是来京投奔的。”
  箬箬迈过门槛扑到容策怀中软软糯糯道:“哥哥。”
  容策把她高举起来转了个圈,小姑娘兴奋得笑个不停,方蓉看着满满当当的桌子惶恐道:“公子咋买了这么多东西。”
  “不多,都是些吃食。”容策冲门外探头探脑的小家伙招手,“阿越,过来,我给你买了牛油鸡腿。”
  严越长得虎头虎脑,看起来八九岁,他跑进来接过牛油鸡腿:“谢谢哥哥。”
  宋予衡默默打开几包点心,听到一个两个得叫容策哥哥不觉有点想笑,这称呼倒是新奇,那些与容策平辈的容氏皇孙倒无一人敢这般唤他。
  方蓉沏茶热情道:“这位是少夫人吧,长得可真好看。”
  因常年服用九味丸,宋予衡骨骼相较成人男子而言身量纤细羸弱,加之这段日子染病,瘦得腰肢容策张开手掌便能丈量过来,他脖颈光滑细腻,并无喉结,收敛锋芒温顺下来,很容易让人葬失判断力。
  宋予衡眼角余光瞥了眼容策,并未辩解:“叨扰了。”
  方蓉道:“这大冷天的,还劳你们大老远的过来看她,家里简陋,招待不周还望公子、少夫人不要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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