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君小声道:“我想买对面拂雪记的胭脂水粉。”
“嗯。”
“我还想买拂雪记的上品寒鸦点翠。”
宋予衡冷嗤:“得寸进尺,愈发不像样子了。”
湘君极不走心的屈膝行礼,眉开眼笑:“谢谢督公。”
外面的雨还没有停,丁中正派人来请容策、宋予衡去府衙听审。
马车内,容策解下石青披风披在宋予衡身上,宋予衡冷眼看他:“昨晚我为何会在里间床榻上?”
容策坦然:“我抱你过去的。”
披风带着容策身上的味道,清淡的檀香难掩烈日的爽朗,那是独属于少年人血脉偾张的生机,宋予衡五指收拢:“你……抱我?”
“义父忘了,你以前也抱过我的。”容策皱眉,“你太瘦了,比姑娘都轻。”
宋予衡凤眸微敛:“你抱过姑娘?”
容策回望着他,目光沿着白皙的脖颈落在宋予衡屈起的手指上,他喉结上下滑动,解下腰间的荷包解释道:“只背过年过花甲的老太太,义父教导我,男女授受不亲,我无时无刻不谨记在心。”
宋予衡垂头想了想,他约莫是说过的。可这种话就像四书五经摆在案头,好看归好看,没人真的会原原本本按照它去为人处世。
“微臣并非此意,殿下年已弱冠,早已到了通晓人事的年纪,男女之欢本就是人之常情,你不必……”
“义父,吃颗糖心莲子去去嘴里的苦味。”容策扯开半新不旧的荷包,从半干的桂花叶中拈了颗糖心莲子喂至宋予衡唇边,打断了他的话。
他指腹触到宋予衡柔软温凉的薄唇,他甚至可以感知到容策的手指纹路。
宋予衡心烦意乱地拂开容策的手:“容策,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容策把糖心莲子含入口中:“督公,直呼本王名讳以下犯上,依照西秦律法该当如何论处?”
宋予衡扬眉:“你可知本督就是西秦的律法?和本督谈律法?信不信我再把你扔到南疆十几年。”
“我信。”容策颤声问,“义父,你我之间非要分君臣吗?”
这是什么委屈巴巴的表情,好像他做了什么抛夫弃子的勾当。
宋予衡正襟危坐老老实实自我谴责,然思既然不喜欢他称他殿下,他不称便是,反正他自己也不喜欢。
巧舌如簧的宋督公不会哄人,于是乎僵硬的扯开话题:“你这荷包不错。”
“殿下、督公,府衙到了。”
容策贴心地拢起他的五指不让糖心莲子继续往下掉:“义父,你将就吃吃,下次喝药我给你准备藕粉桂花糕。”
翰林院编修赵廷石、两江总督丁中正,扬州巡抚张怀慎早早候在廊下,宋予衡把臂弯里的披风重新披在容策身上,因是公差,他今日换上了郡王规制的石青色蛟龙袍。
南疆八年的风霜磨砺让他不同于京中养尊处优的皇子皇孙,一旦褪下温文尔雅的谦卑姿态,凌厉威势尽显,那是千锤百炼的绝世利剑,如沉秋水间,骄矜孤绝。
丁中正向容策汇报昨晚连夜审查的结果,考卷核对完有五十余份出现朱卷、墨卷不相符的情况。
张怀慎引着容策前往临时辟出来专门审阅考卷用的静思堂,宋予衡则同赵廷石去了关押嫌犯的地牢。
地牢的石阶由细细打磨的水磨砖砌成,原石墙壁做工粗糙,隔上几步便可见头顶上方挑起的羊角灯,昏黄暗沉,长长的甬道曲折幽深不见尽头,一股潮湿腐朽夹杂着血腥恶臭的气味铺面而来。
越往下走空气愈发稀薄,宋予衡胸闷气短压抑不住抵唇轻咳,拈了两颗糖心莲子含入口中。
转过几个矮窄的木门,赵廷石近前道:“督公,乡试的名单提前就写好了,这事平王想必早已告知。
转过年来,北邙雪灾后逢汝州水患,紧接着内乱未平羌羯又从南疆来犯,国库空虚,处处都需要钱,捐钱取仕也是情非得已之举。
本来事不大,偏偏这帮酸儒隔三差五的去江南贡院闹,眼下长陵王奉旨御审该当如何是好?”
“一个无权无势的郡王能掀起多大风浪。”
赵廷石赔笑,侍从呈上来一个木盒:“这是吴三思孝敬督公的薄礼。”
齐湘挑开盒子,里面足足有十万两银票,宋予衡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弯腰进了最里侧的牢房。
昏暗的烛光中只看得到隐隐蠕动的黑影,很静,乌靴踩过麦秸的声音清晰可闻,突然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的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宋予衡的袍角,那人身穿囚服蓬头垢面,说话间鲜血从青白的嘴唇中咕嘟咕嘟往外冒。
齐湘袖口飞出两枚飞刀,凄厉的惨叫响彻地牢,齐湘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飞刀掰过那人的下巴面无表情得把眼珠剥了出来。
赵廷石盯着青石砖上的两只断手一对眼珠,惊恐万状,往后退了两步:“督公这是……这是做什么?”
宋予衡大半面容隐在阴影里,声音虚浮:“不能说话了,眼睛还能看到,手还能写,现成的把柄往人手里送,赵大人,心慈手软可当不好官。”
“下官……下官谨记……”
地牢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赵廷石贴着石壁慢慢滑坐到地上:“督公……这些嫌犯一会是要……是要对薄公堂的。”
“所以本督留他们一双耳朵让他们听听什么叫公道。”宋予衡以帕掩鼻踢开断手走到被齐湘压制在地的男人跟前,“你就是那位秋霜才子易礼秋?”
易礼秋眼窝深陷,嘴唇苍白干裂,鲜红的血顺着下颌往下蔓延。
宋予衡拭了拭他嘴角的血,撩起他血污凝结的头发:“还不松开易公子的手。”
齐湘松开手,易礼秋趴在地上半天没缓过来气,宋予衡道:“你给本督画一幅《明月松风》图,本督就饶你一命如何?”
易礼秋蘸着地上的鲜血,手指屈起,抠着粗糙的石砖只堪堪写了两笔,前来提审犯人的衙役陆陆续续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人递上绿头签牌,狱吏没敢接,战战兢兢看向赵廷石。
牢狱中的鲜血浸透麦秸,顺着砖缝往外冒,浓重的血腥气在逼仄潮湿的地牢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触目所及断臂残肢一片血肉模糊。
赵廷石扶着墙壁不停干呕,宋予衡吃完手中最后一颗糖心莲子理了理微皱的蟒衣紫袍:“统统带走。”
府衙正堂挂着廉洁奉公的匾额,堂下跪着以吴三思为首的朱卷、墨卷不相符的学子。
解元吴三思的墨卷林林总总有几十处字词错误,勿论其他典史出处的张冠李戴。
庭审异乎寻常的顺利,吴三思胆小如鼠对科举舞弊一事供认不讳,自称私下贿赂了誊录考卷的官吏偷梁换柱。
张怀慎对容策道:“殿下,吴三思的考卷虽有错漏之处,然朱、墨卷内容大体一致,微臣怀疑有人私泄考题。”
桌案上的五十余份试卷,吴三思是唯一一个中举且朱、墨卷内容完全一致的考生。
科举考试每年或夹带或贿赂的事件屡见不鲜,主考官顶多担个监察不利的罪名罚上几个月的俸禄以示惩戒,但私泄考题却是丢官卸职的重罪。
江南乡试的主审官太常寺少卿左奎年愈花甲,为人正派,奉行正统礼法,在朝忠心耿耿辅佐太子容承谚。
闻听此言唯恐因己牵累太子品行,忙道:“殿下,考题乃皇上亲提封印在册,由朱雀司负责押送,开考当日微臣当着赵大人与丁大人的面启封,封条完整,并没有开封过的痕迹。”
“些微小事审了大半日还没有结果,朝廷的俸禄是白拿的?”
宋予衡入门,吴三思看得眼都直了,咽了一口口水。
齐湘丢给吴三思一卷写满字的宣纸:“这篇文章你可见过?”
吴三思展开瞥了眼,双瞳剧烈收缩摇头道:“没见过。”
宋予衡:“背了数十遍的骈文合该有点印象,果真如李述所言愚不可及。”
吴三思被这么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盯着,三魂七魄丢了六魄,说话不过脑子:“他胡说,明明是他不让我背的,我已经背过一半了。”
“哦?”宋予衡略俯身,“知道私泄考题是什么罪名吗?轻则丢官卸职,重则满门抄斩。
他们尚且自顾不暇还会保你安然无虞?真可怜,白白送了那么多钱到头来却给他们当替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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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吴三思双手颤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宋予衡语调平缓,用两个人才可以听到的声音道:“李述已经被灭口了,断手断脚做成人彘沉入粪池,你猜他们会用什么方法杀你?”
“我……我不想死……”吴三思痛哭流涕,胡言乱语道,“美人,你救救我,这事和我真没有关系,是丁中正和我爹说只要有钱就能中举,我爹给赵廷石送了二十万两银子,又给丁中正送了二十五万两。
李述写了篇文章让我背,就是这篇,难背的要死,我背了三天勉强背了一半。那个穷酸还说我背错了,阴阳怪气的又给我写了一篇让我重新背,背不对还让我爹打我。
老子长这么大都没有这么憋屈过,真不知道我爹怎么想的非要花那么多钱买个秀才,我太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