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予衡很久没有自我反省的习惯了,他端详着容策的神色,不是反省对雁回的尖酸刻薄而是反省自己是不是口无遮拦惊吓到了容策。
他手指敲打着桌案惴惴不安扯了个无关痛痒的话题:“你何时到的扬州?”
容策回:“已有十日,正准备启程回长陵,听闻义父病了,与九歌打算多待几日,归期未定。”
他如果没病,哪怕同处扬州他是不是也不打算与他相见?聪明人有时也不太好,话听得太明白就没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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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宋予衡装腔作势咳嗽了几声:“扬州湿潮,染了风寒,无碍。”
此言一出,他担心容策又说“既无大碍,明日我便启程回长陵”,于是补了句:“接连数日总不见好,我怀疑湘君医术不精,正好你来了,让山鬼再帮我把把脉。”
“我这就去把他叫来。”
眼见容策出了房门,宋予衡紧绷的情绪瞬时垮了下来,凤眸中的光逐渐黯淡,透着死气沉沉的灰败木然,他以手撑额翻看着案几上的折子喃喃道:“然思他一直都惦念着我,只是碍于圣旨不便回京探望。”
长陵王军功赫赫,庆安帝早就废了无昭不得进京的圣旨,甚至几次三番私传口谕允他回京小住。这些圣旨、口谕皆经宋予衡之手,可容策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雁回敷衍道:“是的是的,你是他的义父,自然与旁人不同。”
宋予衡用指尖戳了戳嘴角,艰难尝试去做各种笑起来的表情:“你帮我看看怎样笑显得自然些,这样还是这样?”
雁回不搭他的话,提醒道:“卫则与两江总督丁中正,扬州巡抚张怀慎,太常寺少卿左奎,翰林院编修赵廷石还在外侯着,你见是不见。”
折子洋洋洒洒写得情真意切,一半是溜须拍马的废话,另一半是推卸责任的说辞,他看都看腻了:“让他们进来。”
太常寺少卿左奎是本次江南乡试的主审官,翰林院编修赵廷石为副主考官,在京都与宋予衡共事已久,熟知他为达不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比起丁中正、张怀慎、卫则的恭谨俩人更多的是惶恐不安。
“虚礼都免了,江苏学子陈维施上报此次江南乡试涉嫌贪污舞弊。你们上的折子我都看了,此事干系重大,由丁大人与张大人在扬州协同审理,诸位对此可有异议?”
张怀慎道:“督公,朱卷、墨卷都封存在戒慎堂,无旨不可私启。”
宋予衡不适地打了几个喷嚏,芍药、丁香、栀子调和的香甜腻悠长,他对气味比较敏感循着香味挑眉睨了雁回旁侧的卫则一眼,漫不经心道:“先开封审查,出了事由本督担着。”
赵廷石不认为宋予衡会有心彻查科举舞弊一案:“禀督公,江南乡试全程由朱雀司监察,上下官员无一不恪尽职守,岂能单凭陈维施的片面之词重审千余份试卷?
下官以为应从陈维施入手,彻查犯上作乱之徒。”
丁中正和稀泥道:“赵大人所言甚是。”
张怀慎好不容易等到宋予衡开口审查的契机,哪肯轻易放过:“陈维施乃江南第一才子,出身寒门,无权无势,为人高风亮节,并非宵小之辈,当街鸣冤或另有隐情,万望督公明察。”
“张大人此话何意?”左奎愤然起身,“言则是我等徇私舞弊?”
宋予衡不知道他们又要吵到什么时候?从京都到南疆,从南疆到扬州,一批又一批的官员在他面前进行毫无意义的争论周旋,到底有完没完了?
……
入夜,湘君、齐湘、九歌、山鬼齐聚在落梅亭叙话,石桌上摆着三四样点心,一碟花生米,一碟瓜子。
湘君五官平平,珠圆玉润,身着葱绿色窄袖立领褙子,藕荷色百褶流仙裙,抱着银线雪瓷荷叶盘托腮吃着红樱桃:“从没人告诉我长陵王长得这般丰神俊逸,我要是早知道肯定自请去长陵日日给殿下红袖添香。”
她吐出樱桃核,九歌从荷叶盘中抢过来几个樱桃:“长陵可没有御供的樱桃给你吃。”
齐湘守着木托盘中的奏折抱怨:“也从没有告诉我长陵王这般好脾气,我要是早知道肯定也自请去长陵日日陪殿下快意江湖。”
四个人不约而同想到阴晴不定的宋予衡,默契的缄默不语。
九歌暗想,虽然长陵王府很穷,但殿下脾气好,比起波诡云翳的京都他更愿意待在与世无争的长陵。
湘君慨叹:“京中那些皇子皇孙和长陵王真是没法比,一个个不学无术奢靡成性还残暴不仁。
你看长陵王殿下,不仅文武双全还肯穿那么破的衣服体察民情,这是何等的心胸气度。”
九歌真诚道:“殿下不是体察民情,他平常就这么穿。”
湘君、齐湘不可思议:“长陵王府很穷吗?”
“穷,很穷。”
“啊?”
九歌摊手:“好在我和山鬼领的是督公府的月例,日子勉强过得去。殿下就不太好过了,王府中家具损坏都是殿下亲自修,衣服破了要自己缝,想吃饺子就去院子里挖野菜,习字不舍得用宣纸多用庭中芭蕉叶……”
湘君、齐湘异口同声:“啊?”
“我总不好给殿下零花钱吧。”
湘君抱着足抵千金的银线雪瓷荷叶盘心有戚戚焉,还好督公仁慈,没有把她发配到长陵。
齐湘抖了抖袍角的瓜子皮:“那几个大人蹭完饭还不走?都戌时了,这么一大摞奏折督公还没有批复,今晚指不定又不睡觉了。”
山鬼干咳:“殿下。”
几人止住话头,容策身姿颀长,身上的蝉翼纱宽袖罩衣在烛光下似月华流动,举手投足之间自带雍容清贵的气度,果真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是九歌见过长陵王穿得最贵的衣裳。
“叨扰诸位了。”
湘君眼睛晶亮:“不叨扰,不叨扰,殿下吃樱桃。”
山鬼:“殿下可是想询问督公的脉象?”
容策颔首:“义父气色欠佳,我瞧着并非风寒之症。”
“沉疴旧疾,疏于调理。”
湘君不满地嘟起樱桃小嘴:“明明是督公不遵医嘱,为何说我医术不精,你们都欺负我。”
山鬼话少嘴笨,不知如何劝解,脸憋得通红愣是没吐出一句话,湘君恨铁不成钢地去拍他的头,让他哄她几句很难吗?很难吗?
容策自斟了杯温茶,湘君盯着贴在他腕骨处的红豆兴奋道:“殿下,督公戴的红豆是你送的吗?这两个是一对吗?”
山鬼道:“不要胡言乱语,上元节佩戴红豆是西秦风俗。”
“对啊,我知道,情人之间互赠红豆意为相思爱慕,我去岁送你的红豆绦就是用红线和我的头发结成的,足见我对你的思慕。”
湘君自感众目睽睽之下不是掰扯她与山鬼夫妻情分的时候,及时把话头扯了回来:“这又不是一般的红豆,这是双栖红豆,不腐不朽,稀世珍品,百年统共只长一荚两颗,你能不知道?你明明知道的!”
容策心绪不宁手,周身血液翻涌,薄薄的单衫贴着劲瘦的胸膛上下起伏,眼睛似被浓墨侵染般深沉,攥着宽袖的指尖微不可查的在发抖:“我回一叶斋抄写佛经。”
目送容策走远,湘君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抄……抄佛经?好好得为何要去抄佛经?”
一叶斋并不像它的名字那般朴素,锦缎烟罗,名品字画,珍宝古玩,一应铺设极尽奢华,房门吱啦一声被人推开,容策手中的狼毫笔一顿在雪白的宣纸上氤氲出大团墨迹。
宋予衡脱下身上的月白色曲云纹四合如意暗纱广袖罩衫,错金嵌玉的腰带隔着荔枝红宽袍束着他消瘦的腰身,被雨打湿的发贴在瓷玉般的脖颈上往下延伸,丹凤眼中蒙着层清寒雾气。
“义父。”
宽袍委地,白色亵衣松松垮垮套在宋予衡身上,后腰的肌肉紧致而又瘦削,狭窄的腰线由一个弧度隐在衣衫之中,过于苍白的肌肤让他周身仿佛渡了层薄薄的白釉。
宋予衡踢了脚上的乌靴赤着脚踩在年久失修的木地板上撩开虾须软幔往里间走,容策把狼毫笔搁置在砚台上,掀袍跪地。
“微臣可担不起殿下如此大礼。”
容策捡拾起地上的荔枝红宽袍默默折叠整齐,垂头拨弄着套在手间的佛珠,宋予衡用干净巾帕草草擦了几下头发:“还不起来,你想让我再给你下跪?”
窗外风急雨骤,吹得海棠疏窗吱啦作响,容策起身关上窗户:“义父为何亲临南疆?”
宋予衡歪在容策临帖的矮榻上:“还能因何?贪污军饷,祸国殃民。”
容策沉沉望着他,捏着佛珠的手骨节泛白,抬手给他倒了杯热茶转身出了门。
矮几上放着十几张抄写好的佛经,行云流水,笔走龙蛇,无一个错别字,容策的字是宋予衡手把手教的,乍一看与他的字倒有几分相像。
宋予衡头疼,他自己哪里又惹着这位小祖宗了?他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见面之后容策统共和他说了几句话,数了半天也没有数明白,年龄大了,记忆力也不太好。
屋里熏了安神香,太闷,他不喜欢,刚把临近的窗户扒拉出一条缝,容策端着个热气腾腾的大木盆蹲跪在宋予衡面前一把握住了他的脚腕:“义父,羌羯蛮夷骁勇善战,他们谁想要这军功给他们便是。南疆苦寒,不宜调养,你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