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溪免不了对宋予衡嘘寒问暖,裴琅数了数加起来有五十八句,比她到裴府后说得所有话加一起还多,宋予衡帮她掖了掖被角:“我多大人了,能照顾好自己。”
闻溪笑笑,经此大病,她身体虚弱的厉害,不过说了些话身上出了一层虚汗,她长睫迟缓地眨了眨,从枕下摸出几张折好的宣纸,裴琅面色瞬时变得不太好看。
自容策医好了闻溪的疫症后,她便开始昼夜不分,根据血的药性来回修改药方。她硬撑着虚耗,发了两次高烧,裴琅心疼的要命,想劝又不敢劝。
昨日她又以身试药,一晚上高烧不退,裴琅到现在心里还憋着气:“我去书房批复加急公文,你们慢慢聊。”
闻溪望着裴琅离开的背影怅然若失,宋予衡展开宣纸,闻溪解释:“这张药方我试过,可用,药材平价易得,可根据病情让医署斟酌用量增减,治疗疫症非一日之功,眼下先遏制住疫症恶化方为根本。”
宋予衡托着薄薄一沓宣纸双手颤抖:“我代西秦百姓谢过姐姐。”
“这本就是为医者的本分。”闻溪抬手盯着掌心的纹路,“阿予,无论是西秦子民也好,异国百姓也罢,疫症当前,我都不可以逃避。
我从小读得是医经圣典,学得是治病救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的意愿就不会改变。”
闻溪看着文文静静,心智坚韧远非常人所及,她看过生离死别,有过荣宠以及,在波诡云翳的朝政内斗中历经十几年的淬炼,仍不改初心,心怀悲悯。
她默默做过很多事,为家、为亲、为友、为国、为民,桩桩件件,太过细致入微以至于总让人习惯性忽略她的付出。她从未坦露过自己的委屈,她总希望身边所有人都能好好的,可她从始至终都在失去,她的善良似乎并没有成为她的福报。
宋予衡掀开厚重的门帘,裴琅站在长廊下盯着琉璃窗出神,他十指紧攥,手背青筋暴起,脊背绷得非常紧,像一把拉到极致的弓,仿佛下一瞬就要断了,灭顶的悲伤比凛冽的寒风还要刺骨。
他迟缓地偏头,宋予衡腿脚不便,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睡了。”
裴琅同他一道往府外走,雪还在下,两人都未再说话,行过青石拱桥,宋予衡每上一个台阶都挪得很艰难,额上的冷汗顺着瘦削的下颌没入雪白护领,裴琅目光扫过宋予衡的膝盖意有所指:“草木本无意,荣枯自有时。你既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何必再做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宋予衡手指抠着桥栏上的镂雕番莲花,指节泛白:“我……我不想死的。”
“不想死?不想死你自虐给谁看?而今还有人能强迫你去做你不想做得事情?”裴琅目光凌厉,竭力压制着胸腔中奔腾欲出的愤怒,低吼,“宋予衡,你多厉害啊,权倾朝野,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你可真厉害,把自己搞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宋予衡脊背僵直,裴琅呼吸间带着微弱的颤音:“你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得吗?我不敢碰她,不敢闭眼,我就怕这一切又是我臆想出来的。
我本以为眼睁睁看着她在我面前病重无医是最令我绝望的事情,其实并不是,疫症后期红疹溃烂化脓,她好似感觉不到疼般睁着眼睛不言不语,她同你一样不会哭不会笑,对外界事物感知度近乎麻木。
其实从她入宫为妃那刻起,我便彻底断了与她白头偕老的痴心妄想,我隔着君臣礼法守着她,若我能侥幸活得比她久,那是上天垂怜,我自请去守皇陵。若我不幸先她而去,我扶持承谚登基,承谚心思纯良,定然也会善待她。
我所求所愿只是她能平安康乐,结果呢?山鬼告诉我即便没有疫症她也活不了太久,她必然要死在容显之前。她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呢?阿予,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她死,也不想你死,可我没有办法……”
裴琅以前是否叫过他阿予,宋予衡记不清了,他与裴琅天生不对付,每次见面都是一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的架势,哪怕从小相识,宋予衡也单方面认为与裴琅不太熟,经年累月的嫌隙在闻溪入宫那年达到了顶峰,裴琅那时是真的想要杀他。
隔了十年,他终是把闻溪还给了裴琅,可他不可能把十年前的闻溪还给他,他给了裴琅希望,又重新把他推向无望。
宋予衡望着失魂落魄的裴琅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对不起,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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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裴琅颓丧笑笑,数十年针锋相对,积怨已至不死不休的地步,裴琅没想到宋予衡迟来的道歉会让他有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他比谁都清楚闻溪入宫为妃绝非宋予衡之过,他该恨把闻溪当成懿慈皇后的容显,该怨呈递闻溪画像的容承询,独独不该把满腔恨意施加在同为受害人的宋予衡身上。
可人就是这样,对于亲近之人的背叛远远比陌生人来得刺骨而持久。
他与宋予衡不同,他没有济世救民的志向,更无意仕途的错综复杂,可宋予衡稀里糊涂踏入了皇储之争的漩涡,把所有人都拉扯了进去,他眼看着昔日故友手握权柄代行君政,眼看着他沦为宦官男宠声名狼藉,眼看着他阴毒刻薄死气沉沉,眼看着他六亲不认成了孤家寡人。
宋予衡明明该向他道歉的,究其缘由就是他所谓的抱负改变了所有人的原定轨迹,凭什么他理直气壮的颠倒黑白与他形同陌路?他不该与他同仇敌忾吗?
裴琅攥握了两下木麻的手指:“她精通医术,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她无求生之念,十年,十年我都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我知道她过得不开心,可我没想到她在数着日子等待死亡。”
宋予衡盯着簌簌白雪,闻溪作为懿慈皇后的替身,供容显睹物思人,她是被困在华丽牢笼中的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不由己,若容显故去,她就失去了存世的价值,她只能死在容显前面,她与他一样从来没有第二个选择。
宋予衡迟缓地偏转头对裴琅道:“止步。”
裴琅站在原地望着宋予衡孤身一人在纷飞的大雪中越走越远,可明明以前他并不是这样的,少时他脾气好得要命,讨所有人的喜欢,身边永远热热闹闹的,他喜欢热闹也喜欢朋友,连对草木都怀有让人无法理解的怜惜与悲悯。
申时三刻天便完全黑透了,雪未见收势,廊下纱制宫灯随风摇曳,裴琅掀开厚重的门帘,解下身上的披风,蹑手蹑脚走进内室,闻溪不知何时醒了,披着月白色夹袄歪在床榻上看含苞待放的寒鸦春雪,听到响动,看向裴琅没有说话。
闻溪清醒后没同他说过几句话,裴琅习以为常,他倒了杯热茶捧着暖手:“暖阁里的兰花开了不少,你若想看明日我陪你过去看看。”
闻溪垂下眼睫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裴琅从名品兰花的脾性说到容承谚遣人送来的骨里红又说到书桌上的点心被猫全部偷吃了,说到最后实在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你早点歇息。”
裴琅未行三步,腰间温热触感激起的战栗让他僵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闻溪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攥着他腰带的手指因为太用力,指尖微微有点发红:“裴琅,你或许知道我命不久矣,但你不知道会糟糕到什么地步。
五脏六腑衰竭,五感丧失,全身肌肤溃烂,气绝后腐肉粘连着白骨难辨形容。
我不能为你绵延子嗣,闲话家常以后也会是妄谈,你留我在身边除了徒增痛楚再无别的裨益。”
闻溪语调没有太大情绪起伏,裴琅转身直视她的眼睛:“所以呢?”
闻溪似是知他所想,平静的解释:“我把我的身体状况如实相告,是想让你有个心理准备,裴琅,你要考虑清楚,你真的愿意让我成为裴夫人吗?”
裴琅捧住闻溪的双颊,大拇指轻柔地摩挲着她的下颌骨,声音带着些沙哑:“夫人。”
“嗯。”
两个人静静望着彼此,谁都没有再说话,裴琅的心思没人会比闻溪更清楚,只要闻溪往前走一步裴琅定然会义无反顾的奔向她。
闻溪深思熟虑过后还是选择了这步最坏的答案,她爱裴琅,爱了半生,她想成为他的妻子,哪怕只有一天。
裴琅单手把她抱回床榻上,抵唇干咳掩饰嘴角的笑意:“我今晚能否留宿在此?”
闻溪挑眉,裴琅抿唇:“那我去书房……”
闻溪扯住他的袖子,裴琅:“谢过夫人。”
……
宋予衡私去裴府只带了湘君,回程时未免行迹暴露特意围绕着京都七拐八绕,街上行人寥寥,马车驶进七尺巷,湘君一勒缰绳,马声嘶鸣,待马蹄扬起的雪花落下时,视线所及之处站满了黑衣暗卫。
为首之人食指与中指并拢比了个手势,数道剑光当头而下,湘君抽出腰间的长鞭迎面撞上剑锋抵挡住了密不透风的攻击,她足尖勾住车辕,身体后仰,长鞭划过剑锋发出刺耳的声响。
黑衣暗卫步步紧逼,湘君与其过了几十招隐有寡不敌众之势,她擅毒不擅武,在迅如飓风的猛烈攻势下根本无暇发讯号求援,这些人既然敢在京都对督公动手,必是做了十足的准备,切断后路,让他们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