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承诲是皇五子,已故容妃所出,后娶了平南王江昆平的嫡女为平王妃,从出生起就过得既顺遂又平稳,他不必像容承谚在东宫之位上如履薄冰,更不必像容承询为了实权结党营私。
容承诲在金尊玉贵中安生长大,别得没学好,把容显多疑猜忌、心狠手辣、刚愎自负的毛病学了个彻底,他看不起庶女所出的容承询,也瞧不上庸庸无为的容承谚。
至于容策,他更不放在眼中了,什么犄角旮旯里扒拉出的乞丐也敢冒充皇长孙,容显那个老糊涂想容承寅想疯了,总臆想短命鬼后继有人。
容策要真是短命鬼的血脉,容显能舍得把他扔到南疆鸟不拉屎的破地,他连肖似先皇后的壳子都能以皇贵妃之位供起来。
容显听完所述之事,并未大发雷霆,面色不甚好看,竹七战战兢兢引着容策入殿:“皇上,长陵王到了。”
容策身穿郡王规制的赤红箭袖蛟龙袍,腰束玉带,披着件鸦青羽缎大氅,五官锐利,透着股薄情寡义。
容显恍惚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眼前之人太过陌生,除了眉眼轮廓,与温润平和的容承寅再无半分相像之处,更不似媚骨天成的杨辞书。
他死死盯着容策瞧了很久,终于瞧出了不对劲,容显枯瘦的手指嵌进龙袍,刺目的金线灼伤了他的掌心,他……他竟在容策身上看到了当年逼宫弑父的自己。
那年冬日也下了很大的雪,他逾矩穿上太子规制的赤红蛟龙袍把孝成帝绞死在了龙榻旁,然后四门一关,血洗皇宫,把能杀的人全都杀了,尸体堆积成山运不出去,宫道之上结了厚厚一层血冰,连日不化,那是容显摆脱不了的梦靥。
容承诲艰难抬起手:“父皇,贵妃病逝,满城缟素,长陵王却穿红袍,半点不把礼法规矩放在眼中,他有不臣之心!”
“一个替身也配让本王给她守孝?”容策沉着脸,赤红蛟龙袍并没有给他增点鲜活气,浑身竖着冰碴子,冷飕飕的阴郁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正月初三是皇祖母生辰,父王说皇祖母最喜红色,本王如此穿着有何不妥?”
容显神色微妙,容策语调无波无澜:“有凤来仪是皇祖母在世时遣人修建的,后被父王当成生辰礼送给杨辞书,皇叔选此处大行淫’秽之事意欲何为?
皇叔难道不知父王与皇祖母最忌讳什么?打了你,本王认罚,但本王无错,再有下次,见一次打一次。”
容承寅生母懿慈皇后是容显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单看她养出的儿子,便知她眼里容不下那些不入流的腌臜事。
话说容显荒唐残暴那都是懿慈皇后过世之后的事情,她还活着时,容显洁身自好,别说妾室了,书房里连个研墨婢女都没有,逢年过节带着妻子行善布施,半点看不出昏君的潜质。
容承诲道:“装不下去了?本王就说杨辞书那种浪荡胚子能生出什么龙驹凤雏,没想到生出来个脑子有病的孽障。
父皇,上次他伪装成孝懿太子博取你的信任,这次又拿懿慈皇后当挡箭牌,他就是算准了孝懿太子与懿慈皇后在父皇心中的地位,一次又一次利用其情分。
你看看他这张脸,与孝懿太子哪里有相似之处……”
“住嘴!”容显打断容承诲的话,“疫症当前你不替朕分忧就罢了,还有心情眠花宿柳?有凤来仪是你寻欢作乐的地方吗?不长进的东西!给朕滚出去!”
疫症无解,西秦上下人心惶惶,闻溪病逝彻底断了容显对懿慈皇后的念想,纵然容显贵为九五之尊也渐显出六旬老人的疲态,他谁的责任也没有追究,和稀泥般把它当做琐碎家事糊涂了事。
容承诲被随从推着出了殿门,容显起身走到容策跟前,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道:“容策,你逾矩了。”
容策掀袍跪地,容显玩弄娈童花样百出,比容承诲还要出格,他斥责容承诲等于变相讥讽了容显,再者容承诲把容策步步为营的算计直接挑出,依照容显多疑的性情,容策再借与孝懿太子、懿慈皇后的牵系只会适得其反。
也不知跪了多久,容显未叫起容策就一言不发的跪着,内殿很静,静的仿佛掉根针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直到竹七把预防疫症的汤药呈给容显,容策抬眸:“等等。”
竹七停在容策跟前,汤药浓稠,散发着苦涩味道,容策咬破食指,殷红的鲜血一滴一滴在浓稠的汤药中化开。
容显轻叹了口气,端起汤药喝得一滴不剩,到底是承寅的血脉,对他还算有孝心,连日滴血为他入药:“起来吧。”
容显只知其然不知所以然,容策的血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毒,以七叶灵芝、玉露雪参压制调理,经年累月,互浸互融,恰与疫症毒素相克,血直接入体为药,否则便是慢性剧毒。
当年容显给杨辞书下毒,杨辞书又把毒逼到了容策的身上,牵机散又回到了它原本的地方。
容策垂眸:“孙儿知罪。”
容显意有所指道:“然思,你是承寅嫡子,是西秦长陵王,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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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从腊月初到正月末是督公府最忙的时候,每年从中央到各州郡送礼的马车把前后门两条大街堵的水泄不通,督公府的总厨房从早到晚不熄火,忙得所有人脚不沾地,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
今年因疫情之故,倒是没有哪个不长脑子的上赶着来督公府触霉头,但礼总归是要送的,于是乎他们私下商量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统一把节礼送去了宋予衡在京郊的私宅,礼品清单由朱雀司转送督公府。
朱雀司每日源源不断往督公府送装满名册的木箱子,齐湘抄写名录清单差点没把手给抄折了。
让他们给朝廷捐钱救济灾民时,一个个哭爹喊娘,一个比一个两袖清风,但在关乎仕途的关系攀附上,那是真舍得花钱,翡翠玉白菜就给街头两文钱一颗的大白菜似得,成百上千的往里砸。
一叶斋地龙烧得很暖,宋予衡看名录的工夫齐湘躺在竹椅上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宋予衡瞥了眼魂不守舍的九歌:“你要不放心就去宫门外侯着,我带湘君去裴府拜年。”
人有时真的很奇怪,明明是宋予衡对他们有知遇之恩,当初也是他把九歌与山鬼遣派去了长陵,可若在心里真论个亲疏远近,必然是要把容策排在前头的。
齐湘听到裴府两个字一个激灵就醒了,他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我也要去!”
宋予衡道:“你去做什么?回礼清单列好了吗?朱雀司的公文可分派下去了?”
齐湘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不带你这么偏心的,督公你自己摸摸你的心都偏到哪儿了?我不管,我就要去,再闷在房里写一天字我感觉我就要疯了。”
宋予衡问:“工部尚书韦周是何人举荐?”
督公府收了这么多年礼,工部尚书韦周的礼单算是清新脱俗独一份,土鸡两只,腊肉二十斤,酱黄瓜两坛,白菜萝卜各二十斤,米酒两坛。
齐湘道:“韦周是寅子榜的状元,与他同科的譬如刑部尚书李龚埕,晋州总督吴圩,大理寺卿戚无源,翰林院编修谢慈臣,这一榜被世人称为龙虎榜,督公应有所耳闻。
韦周此人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入仕三十余年,官职越混越低,要不是那帮好友平日里对他多有照应,指不定还有没有命在。
升任工部尚书是褚成钟举荐的,小殿下代你下得蓝批。”
宋予衡展开本空白折子,提笔写字:“褚成钟会提拔对他毫无裨益之人?”
“年前京都水道堵塞,淹了乾元殿,工部不仅要疏通水道还要修葺乾元殿,紧接着奉天殿的横梁又断了,皇上勒令工部在春祭日前重修完毕,岂料这年还没过呢,就爆发了疫症,又要临时修建药坊、难民营,工部的烂摊子谁愿意接?
李龚埕、戚无源上了道折子委婉得提了提韦周,小殿下看到就上了心,褚成钟人精人精的,顺水推舟写了封举荐韦周任工部尚书的奏折。
你也知道他这人护短护得人尽皆知,自小殿下去了骁骑营后,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不知怎么就转了性,纨绔了二十多年忽然奋发图强,可把褚成钟高兴坏了,他现在看到小殿下就和看到亲儿子差不多,有求必应。”
宋予衡把写好的折子随手递给齐湘:“派个末等仆役把回礼单送到韦府。”
齐湘打开看了眼,都是些家常必备之物。
通往裴府内苑的路穿过梅林,绿萼梅昨晚被落雪压折不少,廊下挂着不同式样的纱制宫灯,竹帘卷上去,每条宫绦上都坠着块红玛瑙,婢女掀开厚重的门帘,暖气扑面而来,扩口梅瓶中用清水供着挤挤挨挨的芍药花,青檀木花架上兰花错落有致。
东西两面窗户嵌了四块琉璃,银红色的纱幔被兰花银钩勾上去,院外雪景清晰可见,裴琅接过婢女递过来的米粥喂至闻溪唇边,她靠着软垫抵唇咳嗽:“我自己来。”
裴琅撤回手,水晶帘动,闻溪看到宋予衡惊喜的从床榻上起身,裴琅轻按住她:“你身体还很虚弱,静卧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