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拂雪把宋予衡拉入屋内,解下他身上半湿的披风,触手黏腻湿潮,宋予衡解释:“不是我的血。”
纪拂雪并未多言:“把湿衣服换下来再去处理公务。”
“嗯。”
待宋予衡换完衣袍,纪拂雪帮他系上狐裘,另把袖炉塞入他手中:“可不能再感染风寒了,我去厨房给你下碗鸡丝面,过会送去书房,你多少吃一点暖暖身子好不好?”
“好。”
纪拂雪似是松了一口气,转身出了房门,宋予衡紧随其后:“纪先生。”
纪拂雪止步,宋予衡注视着她鬓间的白发,胸口似被什么堵住,说不出的难受:“我不吃胡萝卜。”
纪拂雪笑了:“好,不放胡萝卜和豆芽,多放香菇和黄瓜。”
书房里烧了地龙,雁回被暖气熏得昏昏欲睡,姚殊轻手轻脚抽走了他手中将掉未掉的话本子。
宋予衡撩开虾须软帘:“自骁骑营接管七大药坊后,京畿巡防由五军营与禁军负责,容承询职权已卸,调度五军营与禁军的巡防时辰等同造反,他行事向来阴毒谨慎,如无万全把握,不会贸然行事,是这段时间京畿巡防调度改了才让他有机可乘。
杨叙,京畿巡防调度只能由朱雀司下印,你们是不是以为本督感染疫症就没精力整治朱雀司了?”
杨叙下跪:“督公恕罪,是长陵王殿下代行督公职权时落得印。”
宋予衡皱眉,姚殊递给他一封密信:“平南王耿自铭假借疫症闭城之由封锁了东南五州,他上报朝廷增援西南的米粮、药材、赈灾银至今未到,我遣人一查才知耿自铭不奉圣诏屯兵养马不是一日两日了。
由东南入京需途径疫情最严重的汝州、越州、郴州,三州之间监察更为严苛,消息硬是被瞒得密不透风,暗藏在东南五州的探子几乎全部被他秘密暗杀。
他若勾结羌羯乘势发难,由东南往西吞并,没有长陵王镇守南疆,西南失守,边疆城防在里应外合下会全面崩溃。”
“耿自铭那只疯狗惟容承询马首是瞻,与五军营同为其左膀右臂。”宋予衡讥讽道,“为着自己的狼子野心他连通敌叛国的事也做得出来。”
姚殊:“所以他要釜底抽薪,你死了,长陵王没了朝中依仗,可谓腹背受敌。”
宋予衡问九歌:“然思因何擅自改动京畿巡防调度?”
“长陵军指挥使江岱宁在密信中附了耿自铭与羌羯暗中勾结的证据,所以殿下改了京畿巡防调度,意图放松容承询的警惕,诱敌深入。”九歌垂头,“督公病体未愈,殿下封锁消息另在督公府增派了暗卫,他未曾料到你会私去裴府。”
容策会兵行险招不过是因为他等不到他的殿下登基为帝的那天了,宋予衡持续不断得开始咳嗽,一声重似一声:“杨叙,你去瞧一下竹七来了没有。”
杨叙起身,房间陷入诡异的安静,直至匆忙赶来的竹七呈递给宋予衡一个木匣子,里面有几个青瓷盅并薄薄一沓宣纸,宋予衡一目十行看得很快。
腾龙阁与平王府里的熏香被人调换成了主料为葵未的香片,葵未能解七叶灵芝的药性,就如当年妄珈辅以卜芥既为剧毒,宋予衡面色惨白,双唇毫无血色:“他根本不清楚容承询的手段,他知不知道……”
“殿下知道。”九歌郑重其事转述道,“他说他能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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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宋予衡咳嗽加剧:“胡闹!”
雁回半搂住宋予衡瘦削的肩膀,接过他掩口的白帕子,他呕血呕得很多,殷红的鲜血中夹杂着黑红色的凝结块状物:“阿予?”
宋予衡呼吸沉重,手指冰凉,简单地握拳动作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姚殊喂他喝水顺气,他抿了口,下颌轻微动了动,直接又吐了出来,姚殊问:“还能喝吗?”
宋予衡虚弱摇头,杨叙、竹七请辞,宋予衡:“严查葵未香片。”
“是。”
虾须软帘窸窸窣窣左右摇荡,宋予衡神思恍惚,离间、暗杀、鸩毒、兵变、夺权……从容策归京,容承询把孝懿太子亡故逐一还原,赤裸裸的蔑视,步骤都懒得换一下,这是他在处于劣势博弈中的绝地反击也是对他们的报复,他最喜欢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先诛心再谋利。
宋予衡轻拍了下雁回的手背:“时辰不早了,你早点歇息。”
雁回道:“我先扶你回一叶斋。”
宋予衡摆手制止:“不用,纪先生给我煮了鸡丝面,我吃点东西喝完药再去睡。”
外面雪停了,风却很大,廊下的纱制宫灯灭了大半,雁回苦笑:“他说的谎话可真敷衍,水都喝不进去,还吃什么鸡丝面。”
姚殊挡在风口没说话,雁回伸出手,寒风携裹着几片雪花从指缝中穿过:“这雪下起来没完没了,晋州往北七州,五州上报了灾情,加上东南异动,全部需要他左右权衡,他的身体熬不起,这些政务更是拖不起。
阿予没感染疫症之前也是整宿整宿咳嗽难以安眠,未避免呕吐他吃得饭极少,每日至少要喝三碗药,因筋脉受损之故,旧疾犯了宛若万蚁蚀骨,疫症过后,瘦的就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偏偏还要拖着这幅病体处理似乎永远处理不完的政务,防备这个算计那个,被西秦百姓唾骂,被文武百官弹劾,被容氏皇族轻贱,他无求生之念再正常不过,换成是我一日也熬不下去。
随舟,你说怎么会有人你只要看他一眼就会心疼得无以复加,在督公府短短月余,我看着他,很多事情忽然就释怀了,能够健健康康活着赏花看雪实乃人生幸事,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雁回偏头看向姚殊,自嘲道:“你与他同朝为官十载自是比我清楚。”
姚殊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发烧了?”
“不是疫症。”雁回眼皮发烫,浑身汗津津的,“我回房吃点药便好了。”
姚殊不由分说道:“你随我回府。”
雁回懵懵得望着他,似是没听明白姚殊的意思,姚殊解下披风把他包成一团打横抱起:“我与你也是故交,阿予这里住得,我那里你便住不得吗?”
雁回怅然,说来他与姚殊相识比宋予衡还要早,姚殊比他年长两岁,他少时很喜欢黏着他,殊哥哥、殊哥哥叫个不听,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喜欢找他分享,兴许是姚殊性子太闷,念书时他遇到宋予衡、裴琅这样有趣的朋友,与姚殊关系慢慢就淡了。
次日天光放晴,督公府的侍从早早开始扫雪、清理花枝,一六旬老翁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站在回廊下同月婶叙话:“坊间都说督公病了,还是染了疫症,那病治不好,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总不踏实,这不趁着送豆腐的空过来问一问。”
月婶道:“雪地路滑,劳烦你跑这一遭,督公正在用早膳,你不若随我过去请安。”
老翁拘谨地蹭了蹭粗糙的手:“我这满身脏污,别脏了督公的地,在外头请安也是一样的。”
月婶笑着引俩人绕过回廊:“没事,方才婢女嘴快提起你过府送豆腐,督公还问起了。”
老翁站在门外扯了扯棉衣,再三叮嘱孙女问什么答什么,不要不说也不可多说,小丫头好奇地左顾右盼,连连应是,婢女掀起厚重的棉质门帘,老翁低垂着头走进去,瞥见一角荔枝红衣袍,慌忙下跪行礼:“请督公安。”
“免礼。”膝盖还未着地就被一双手扶住了,小丫头抬起眼皮瞅了瞅祖父藏青色粗布棉袍上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白得像刚磨出来的嫩豆腐,她大着胆子顺着手指往上看,然后整个人愣在原地,眼珠直勾勾盯着宋予衡,他长得可真好看,比年画上的神仙还好看。
老翁扯了扯小丫头的胳膊,挡在她身前告罪:“我这孙女没见过世面,不懂礼数,还请督公恕罪。”
“无妨。”宋予衡穿着件家常荔枝红夹衣,头发用流云白玉簪挽了个髻,未束冠,“坐。”
老翁局促的坐在一旁,婢女端来四五样精致的点心并两碗杏仁奶酪:“督公咋瘦成这样了,脸色也不好,还病着呢?”
“劳你惦念,过年政务繁杂,食欲不振罢了。”宋予衡抄着袖炉,随口问,“年过得如何?衣食、药材可有短缺?”
“托督公的福,每三日会有官爷挨家挨户得分发预防疫症的药材,分文不取,我们全家按时喝药,足不出户,这年过得倒也清静。”
又闲话了几句,齐湘送来公文,老翁带着小丫头便走了,临走时再三唠叨着让宋予衡保重身体,老翁就是个普通人,没读过书,卖了一辈子豆腐,得了宋予衡恩情恨不得倾其所有去偿还,田里新收的瓜果总要先送来督公府,逢年过节不是送鸡蛋就是送自制的腊肠、家养的土鸡。
老翁年纪大了,往日来送豆腐的都是儿子大贵,此次亲自来送,也是想亲眼瞧瞧宋予衡是否真的身体抱恙,老人家,爱较真,爱多想。
宋予衡让月婶封了二十两银子给小丫头当压岁钱,亲自把人送到角门外,小丫头拎着几包点心冲他甜甜的笑了笑,齐湘目送二人走远:“督公,还要出门吗?昨晚你就没怎么睡,喝过药回房补会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