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予衡唯恐惊醒了他,不敢乱动,睁眼瞅着容策脖颈上的伤口,新结的疤破裂,隐隐又有往外渗血的趋势,这是哪个狐狸精咬的?咬在这个位置,明摆着不是伤人报复而是在勾引调情。
银红色软烟罗窗纱上贴着喜鹊登梅石榴缠枝福字的窗花,贴梗海棠挤挤挨挨插满阔口汝窑瓷瓶,宋予衡隔空描画着容策的脸部轮廓,又要过年了,上次然思陪他过年时才十岁,他从临安刚至京都。
庆安二十年腊月二十九,东宫上上下下都在为年节的事忙活,侍女穿着橘粉绣球花的夹袄,灰鼠出峰石青比甲,百褶石榴裙掩着并蒂木槿花的葱绿绣花鞋,手捧御赐的奇珍异宝穿行在雕栏玉砌的宫殿之间。
八角纱制越绣宫灯次第而亮,恍若白昼,四时百花迎雪怒放,厚厚的羊绒地毯铺满偏厢内殿,幔帐软枕皆换成了雪缎蜀罗,奢靡繁华处透着喜气热闹。
宋予衡提着两小坛秋露白推开朱辞殿的镂雕海棠木门,偌大的宫殿冷冷清清,冷月寒灯下容策双手环膝缩在角落里发抖。
朱辞殿常年空置,一应摆设全无,侍女收拾的不尽心,被褥胡乱堆在床脚,连盆炭火都没有,宋予衡铺好床铺,蹲跪在地上问:“怎么坐在地上了?冷不冷?”
容策身上穿着灰扑扑的破旧夹袄,任由宋予衡牵着他冰凉的小手强制性按在床榻上:“然思,明天是大年三十,我带你去给太子殿下请安。
你不用怕,这里是你家,东宫的规矩是设给下人臣子的,不是设给你的,你是主子,有行差踏错的特权。”
容策冷冰冰的不说话,宋予衡习以为常,笑着摸摸他的脸:“你喜欢哪件新衣服?也不知是否合身,我们换上看看如何?”
从临安来京,为躲避暗杀两人隐姓埋名风餐露宿走了整整一年,至东宫,又逢容承寅病重,并没有立时召见容策,不明不白的尴尬身份让容策在东宫形如空气。
容策满脸不情愿,并未出言拒绝,宋予衡兴致勃勃的给容策换了大半个时辰的衣服,左右为难道:“明日就穿这件朱红箭袖的好不好?这套藏蓝色绣夔龙纹的也不错……”
容策默默叠着床榻上堆积如山的衣袍:“这件即可。”
他穿着月白色四合如意暗纹罩衫,里衬蓝灰色长袍,素净的过于寒碜,宋予衡扒拉出一条嵌了羊脂白玉的发带比划着替他束发。
容策推了推果盘:“吃葡萄。”
葡萄还剩半串,品相很好,每颗都又大又红,宋予衡吃了颗,酸涩中带着点腐坏的味道,他细细咀嚼吃得眉开眼笑,容策眼角噙了点若有似无的笑意转身又去整理衣物。
容策早慧阴郁、寡言少语,宋予衡刚开始与他相处的极其困难,往往他温声细语说一大堆只能换来容策冷淡的一瞥,宋予衡打小招人喜欢,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容策身上马失前蹄。
容策的冷淡激起了宋予衡强烈的胜负欲,他越不爱搭理他,他偏偏以长辈自居强迫容策听他讲话,还必须对每段话做出反应。
彼时宋予衡认为容策敢怒不敢言定然是烦透了他。
后来途经郴州岷江渡口遭遇埋伏,宋予衡重伤难行,借了处农家小院避祸养伤,是容策衣不解带的守在床榻前尽心尽力的伺候他。
屋里屋外收拾的一丝不苟,熬药做饭,比大人还要周到妥帖。
时值七月中,酷热难耐,容策唯恐伤口发炎,一天几遍的给宋予衡擦洗换药,晚上合衣靠墙扇着蒲扇帮他驱赶蚊虫,依旧整日板着张小脸,冷冰冰的不怎么说话。
那时已经没有钱了,容策却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肉包子、鸡腿、瘦肉粥、烤鱼……每日翻新,他从不与宋予衡同桌吃饭,每次问及都说已经吃过了。
待稍好一点能下地走路,宋予衡透过破洞的窗户纸亲眼看到容策喝着井水啃发霉的馒头。
之后宋予衡留了心,慢慢又发现不少让他忽略的小事,容策虽对他不亲近但凡事都是顺着他的意愿无半分忤逆之举,鞋子不合脚不知道提一句反而去买冰糖葫芦给喝药怕苦的宋予衡,他会偷偷把不好的水果吃掉给他留下最好的,每晚都会等他睡沉了自己再睡。
不言不语,润物无声,可谓倾其所有,宋予衡寄居闻府,长这么大从未被人这般待过。
他懂得察言观色才知容策技高一筹的察言观色有多让人心疼,那双眼睛终日无波无澜死气沉沉,不应该属于一个十岁的孩子,宋予衡犹记自己十岁时带着雁回满扬州城的疯玩终日不着家。
宋予衡吃完葡萄,把酒坛上的半截贴梗海棠抽出来别在容策前襟,调笑道:“娇俏。”
容策抚平衣袍上的褶皱冷着一张脸继续叠衣服,宋予衡拉他的胳膊:“这些事不是你该做得,回头我来收拾,外面下雪了,我带你去赏雪。”
容策不能领会此等闲情雅趣,拒绝道:“冷。”
宋予衡不由分说给容策裹了件厚重的披风,不合身,都拖地了:“乖,我舞剑给你看。”
殿外空旷,枯枝败叶无人清理,墙角的老梅树零零星星攒了几朵白梅花,宋予衡一袭绛红衣袍立于茫茫白雪之中拔剑出鞘,冷剑映着雪华,飘逸灵秀。
剑招行云流水,舞到酣处,他以剑为笔,以地为纸,铁钩银画,宋予衡收剑倚着栏杆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慢慢遮盖住地上的刻痕,他额间微有薄汗,仰头灌了两口酒:“江上清风,山间明月,殿前皑雪,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配以美酒,佳人为伴,快哉快哉。”
容策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他身上,折了枝白梅花,按照宋予衡的剑招一丝不差的舞了一遍,然后在宋予衡目瞪口呆的目光中把半截白梅花别在他的前襟。
容策看书过目不忘,教给他的剑法演练一遍他便能自行领悟其中玄妙,宋予衡教了他不过一年,写出的文章足可用惊才绝艳来形容,所谓慧极必殇,太过聪慧,总归不是件好事。
宋予衡草草叠完床榻上所有的衣袍,筋疲力尽地躺下打哈欠:“然思,你不累吗?别写了,睡吧,看会书也行啊,要不我给你讲故事?”
容策道:“不困。”
宋予衡艰难地爬起来缓步走到书案前:“你困了,你肯定困了。”
容策执笔蘸墨,认真道:“课业未完,不能睡。”
课业明明就是他布置的,为何每次都不能由他做主?宋予衡自暴自弃地扯袖研墨,容策临摹《广陵赋》,一个衡字写了满满一张依旧不太满意,他求助的望向宋予衡,另抽了张空白的宣纸。
宋予衡支着下巴,戏谑道:“叫义父。”
容策静静看着他抿了抿嘴唇,宋予衡笑起来带动眼角的泪痣,眼底盛满了星光:“看我再久也没用,我就想听你叫我义父,别想蒙混过关。”
容策皱眉,赌气的偏转了头:“你说以后不准叫的。”
宋予衡两指捏着他的下巴又给掰了回来:“可以偷偷叫,一声,就一声。”
容策无奈,薄唇微启:“义父。”
宋予衡眯着眼睛笑得乐不可支,也不知道为什么,容策总能轻易挑起他的喜怒哀乐,他简直就是按照他的喜好长得,没有一丁点不好。
宋予衡握着容策的手不厌其烦的写了一个又一个的衡,写到最后他都快不认识这个字了。
容策手指木麻,耳根泛红:“我会写了。”
笔尖扫过宣纸,新旧墨相融,密密麻麻的“衡”字被晕染的模糊不清,灵渠四句,一气呵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宋予衡下巴微扬:“等过了年把你安置好我就要回扬州准备科举考试了,我师从随月生,文采是一等一的好,即便不能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也不至于名落孙山一事无成。科举入仕,为民请命,乃我毕生所愿。
实在不行就弃笔从戎披肩上阵,我熟读兵法,武功还不错,倘若可以驻守边疆为西秦尽一份力也算不枉此生。”
容策手指微颤:“你教导我,君子立世,当持身守正。我会好好听你的话,做个端正君子,你能不能不要丢下我?”
“瞎想什么呢,我是你义父,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宋予衡抵着他的指缝,手指比容策长出一个指节,“然思,我在一日,便护你安然无虞一日,你看你还这么小,不要整日愁眉苦脸的,你有什么不痛快的都可以告诉我,以后多笑一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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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窗外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宋予衡恍然从梦中惊醒,回了好大一会神才分清是梦是醒,他伸手抵着容策的指缝比了比,手指比他长出了一个指节。
容策似有所察,反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睁开眼睛对他笑了笑,俊朗的眉眼与梦中重叠,眼底柔软,暖得人心都化了。
容策半撑起身体:“还睡吗?”
暮色四合,室内暗沉,宋予衡揉眼:“再睡就一睡不起了。”
容策扯开宋予衡的衣领,细密的红疹消下去大半,烧完全退了,容策如释重负地抵着他的额头环住他的腰把他抱了起来,宋予衡无奈:“腻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