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朗声音低沉:“蒙将军,这信中言辞冠冕堂皇,然则赫连邪罗真实意图,你我都心知肚明,他这是在要挟朕,若不寻得坤华,那便会直杀向我圣京。”
蒙千寒愣了片刻,又看了眼小顺子,遂难掩怒意道:“白朗,你在我面前还装什么?!”
小顺子惊惶,白朗却有些讪然。
“你这几日都在挂念着坤华,早就想去寻他,你便坦白将心事说与我听,还绕什么弯子?难不成我蒙千寒也会学那些酸儒文官,谏言皇上男色误国、不成体统?”
白朗被蒙千寒好一阵数落,不见怒色,反而感激,迫切道:“蒙大哥,你快快寻些可靠的人来,就说……就说是为了向邪罗证明我皇室体统安好,是以要寻得那个叫柯娅的舞娘……”
蒙千寒截话道:“行了,这点小事,我做得了体面的!”
这日自辰时起,蒙千寒便领着禁军中十几个水性好的,下了凝月轩的深潭里打捞尸首。白朗连日来事必亲躬,此事涉及胡夏邦交,他便有了说辞前来督办。
自始,白朗便静默坐于潭边青石之上,面前置了面棋盘,他沉着闲远地自博自弈,却又时不时地出神,似是对面坐着个只有他才得见的人儿,正自与他调笑切磋。
那情那景,竟是有几分超脱,又有几分凄美的。
蒙千寒不禁想到,白朗之所以连日来都不提寻找坤华之事,并不全是国事所托,也并不全是皇威所累。
正所谓“近乡情更怯”,越是挂怀的人,越是想要个结果的事,却偏偏越是拖延着不敢去触碰;未见真相,尚可如他这般在心中怀念,若真相大白却不如人意,弄不好便是五内俱焚,再也活不下去了。
是以蒙千寒特令手下将潭底仔细摸了个遍,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才敢上前告予白朗:“皇上,未寻得尸首。”
白朗正手执棋子琢磨落处,闻言眼眸一晃,却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再探。”
蒙千寒深知多说无益,便又吩咐下去,令属下再下水摸察。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潭底的淤泥都被逐寸刨了几番,直搅得清澈潭水泛起浑浊,蒙千寒才又上前禀报:“皇上,确是不见尸首。”
白朗的手忽而一抖,那久久不曾落下的子儿,便在棋盘上撞出一声叮咛脆响。白朗忽而站起,张狂大笑,却又眼含泪光,盯着这片浑浊潭水,高声叹道:“不见尸首!不见尸首!那便接着去寻!定要将他……将他……”
却是哽住了声,身子都有些支撑不住,蒙千寒忙上前搀住,近身看去,才见白朗额上已激出一层密汗。
白朗贴近蒙千寒耳边,粗重地喘息,颤声说道:“蒙大哥,我就知道,小凡他骗我,坤华不会死!他不会死的!蒙大哥,助我……寻他!”
第一九十章 图治
皇室回归正统、王缜不知所踪,此番境况随着调兵虎符及一道圣旨传至了北境靖武镇。除却少数顽固的,神扈精锐部众也被白朗降服。
白朗又派使节前往胡夏军营中,告知中原已然恢复了皇权威制,白朗择日便开举祭典、宴请邦国,将白氏皇统昭告天下。
至于波斯舞娘之下落,使节也递传了皇上口谕:生死不明,尚寻。
好歹是劝退了胡夏,白朗心知肚明,此举是赫连邪罗看在坤华的情份上暂且放过了他。中原王朝才度过一场浩劫,最是难得能有个祥和太平的光景,新皇才得以休养生息,治理社稷恢复元气。
是故赫连邪罗不再拿战势为难白朗,可遣到中原的暗士有增无减,对坤华之忧挂、寻坤华之迫切,赫连邪罗丝毫不比白朗的少。
邪罗甚至焦灼暴躁更甚,才过了几日,见暗寻不得,索性不顾君王颜面,昭告了天下,万寿夜那晚堂堂王上瞒天作假,并未将刺客坤华杀了。不但不认错,反而正大光明地下了诏令,普天盖地地发了文书,凡天下能寻得坤华者,便是加官进爵,赏赐无数。
亏了赫连邪罗威名盖世,西域政风又不似中原这般迂腐呆板,他这任性之举,才未招致官员微词和民心失向。
想来,坤华有绝世之美,论谁都是过目难忘,又动用王朝之力,寻他便不成难事。
可事实却令人大失所望。
动荡过后,百废待兴。白朗亲政,才知治国的不易。
他励精图治,事必躬亲,尤其顾念百姓疾苦,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又广施仁政,还兵于民,按部就班扭转王氏一族做下的乱象,力挽狂澜,令社稷民生归于正道。
期间,蒙千寒有心辅佐,可白朗却不忍再误他前程,是故如期收回蒙千寒官职,良师益友,依依惜别,白朗百忙之中抽身一个晚上,与蒙斩二人畅饮达旦。次日,蒙千寒便携百里斩,四海逍遥,共赴余生。
白朗新皇当政,天下又是乱象初定,朝政民生占尽了全部精力,再也无暇他顾。
只有在深夜孤枕,他才黯然神伤。
心里无时无刻不得好过,越是勤政为民,却越是歉疚自责。
坤华,你不知在这天地间哪个角落,你定是在苦苦等我,可我却不能弃百姓于不顾,更是被为君之道义压得喘不过气!
蒙千寒与百里斩辞别之后,白朗身边本就少有可用之材,治国安民用去了大量人力,是故皇帝私事便不得调派。白朗只能遣出几十个暗士寻找坤华,即便如此,仍是惹着了那些个酸儒的文官元老,每每上朝,都要将这新皇好一通说教。
白朗无奈,却被相思与自疚折磨,他贵为天子,四海臣服,却是由不得腔子里跳着的那颗心。
岁月无声,光阴暗度,一晃便又是初春。
这一年家国太平,万事初兴,民生安宁,也不枉白朗勤恳开拓。政绩斐然,朝廷上那些个酸儒元老,口中的奚落说教也减了不少。
他总算得着了喘息, 一日里能腾出些片刻,静候自己的心意。
每当此时,他便只带着小顺子一人,前往皇宫西南的凝月轩。
这日难得偷闲半晌,白朗理完朝政,便令小顺子拎壶好酒,到凝月轩里赏园。
触景生情是免不了的,小顺子处处加着小心,生怕哪片花草抑或哪股幽香,便将主子的心抻出了血来。
好在白朗历经一年的政事,已然沉稳了不少,他将心事内敛,淡笑赏过园中每个角落,直到夕阳落上了矮墙,他便在一片朦胧余晖之中,坐在了潭边青石之上。
自饮自酌,身单影只,小顺子站在一旁,却知他并不寂寞。
时不时的出神,又时不时的失笑,小顺子知道,主子此刻,正在由着性子思念那个人。
即便现世里寻不得他,即便这形骸在凡俗里染尘,好在记忆深处无人叨扰,幽幽的心境还是一片澄明。
小顺子最爱看这时的白朗,他执意地认为,只有白朗在肆无忌惮地想着坤华的时候,才是他一小识得的那个翩翩佳公子。
白朗的手中兀自转着杯盏,冠玉也似的容颜挂着欣然的浅笑,朦胧的余晖将他伟岸挺拔的身子温柔围裹,小顺子竟是看得有些痴了,不知被哪股子心性怂恿,竟是脱口轻唤了声“哥哥”。
白朗一愣,回过神来,小顺子忙将目光自白朗脸上收回,羞涩地低下了头。
而回神后的白朗,又从痴情公子变成了天下人的明君。
“小顺子,你可知适才之举,有失体统?”
字正腔圆,一板一眼,真是讨厌!
小顺子腹诽,不平地嘟囔:“还不是你说过拿我当弟弟的?”
声音虽小,却被白朗听见了。
“朕几时说过这种话?”
小顺子撇撇嘴,冲口道:“皇上您没说过,是小狗儿说的。”
白朗蹙眉瞠目,小顺子这才知道怕了,忙伏地跪倒,大呼有罪。
白朗苦笑,打开手中折扇,怡然摇了片刻,目光放远,看着潭面,顷刻间换脸,变作一副泼皮相:“那么时日不早,不如,你随小狗儿去某处用个晚膳吧。”
小顺子陡然抬头,却见白朗摇着扇子起身走了,转头的瞬间,他分明看到白朗的唇间噙着一抹久违的坏笑。小顺子欣喜若狂,这一年来,他都觉得白朗身上少了些什么,这一刻才知道,那本属于这位风流公子的真性情原来一直都在,此时便如惊蛰后的万物般,在白朗的身上复苏了。
小顺子笑得合不拢嘴,忙追了上去,才向白朗报了几个宫廷菜名,便被白朗用扇子敲了下头。
“混球儿,说了去某处,你还想着御膳?”
小顺子拍手跳起,他知道白朗的用意,二人这便要微服出宫,去往京城民生之地好生游乐了!
可白朗微服,却是不如想象的尽兴。
酒楼里的菜品够丰盛,市井民巷也够富庶,只是坊间似少了些热闹,人脸上也缺了份热情。
许是百姓都如这新皇一样,经过一年的励精图治勤劳开拓,此时虽在物欲上得着富足,心里面的某人某事却是搁置得太久,压抑得太深,是故这颗心便是空荡荡的,没个着落处了。
第一九一章 靖南
王朝复兴在望,不想又出了外患。
安南国自古就有流民偷渡中原,中原王朝近年来政局动荡,是故流民北渡越见猖獗。自打这年三月里,更有集结成寇之势,公然与皇家戍军对抗。岭南一带频遭流寇侵扰,百姓疾苦,民不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