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凡表面上从容缓行,实则心里焦灼忧惧,他借口去上林苑摘花,假饰途经乾祚宫,以探白朗处境,却在乾祚宫门口听到王贵妃惨叫。
小凡惊怔,忙奔了进去,却见王贵妃手脚着地趴在殿内,白朗骑在她身上,一只手揪她头发,另一只手不停地打她后首。
“啊啊啊!快来救驾!把这个疯子给我拉开啊!”
王贵妃声嘶力竭,白朗却打得更凶:“我把你这恶毒的淫妇!竟敢咒我的坤华!我打死你!——哎,坤华你来啦!这淫妇一大早就跑来,胡沁什么你被胡夏国王赐死了,你说她是不是疯了?我打死你这疯婆子!”
又是一阵痛殴,小凡好言相劝,又令众人趁白朗怒气稍缓,将王贵妃搭救出来。
王贵妃哭哭啼啼整饬衣饰,小凡在旁恭声道:“娘娘这又何必,小凡深知娘娘急欲治愈圣上的疯癫,可这样屡次三番拿坤华来刺激他,只能适得其反,还回回都令娘娘如此狼狈。”
王贵妃狠狠瞪了小凡一眼,见小凡仍笑意盈盈,更是气得几近背过气去,一跺脚,起驾回宫去了。
小凡见王贵妃绢轿走远,笑得发僵的嘴角才沉了下去,愁上眉梢,他忙遣走侍从,亲手搀扶着白朗,走进里间暖搁。
才一关门,白朗便跨下了,小凡扶他瘫倒在床上,白朗适才还嬉皮笑脸,此刻已是面色惨白。
他颤抖着嘴唇,紧紧抓住小凡的手,惶然问道:“那淫妇所言……当真?”
小凡忧心看他,不忍作答。
白朗大声哽咽,眼里已涌出泪来,却又忽而笑了:“骗人的吧?就像上次,龙脉山上……他、他怎么会死呢?我还没来得及接他回来,还没告诉他我有多想他,还没和他再续温存,还没……”
“白朗!”小凡高声唤他,打断了他的呓语,白朗如梦初醒,懵懂地看着他。
“白朗,坤华他在万寿夜弑君服毒,很多人都是亲见,他这回……当真是……”
“不!我不信!尸身呢?他的尸身呢?”
小凡张了张口,却实在不忍续说,更不忍看白朗硬撑的面容,只得低下头去。
“赫连邪罗当真将他的尸身……”
“对!他弑君未遂,又当众胁迫邪罗,邪罗便命人将他尸身剁碎……剁碎……投入狼囿。”
白朗似要窒息般连声粗喘,眼见便要爆发,他凭着最后一线理智,咬住了自己的手臂。
“嗯——”压抑的嘶吼,似是要将五脏六腑都震碎。
小凡忙上前阻拦,拼命用力也未能将白朗的手臂拉回,白朗的眼泪喷薄而出,悲泣良久,才终是耗尽了力气,这才松开了口,小凡拉回白朗手臂,那里已被白朗咬得血肉模糊。
“白朗……节哀啊!”
小凡忙自身上撕下一块布来为白朗包扎,白朗伤心欲绝,又怎会感知身之疼痛,他另一手不停地捶打胸口,啜泣不止:“我的心……好痛啊,我的坤华……他胁迫邪罗的那三个条件,为家国,这子民,还为了……为了我……”
小凡忙劝道:“白朗,你既知坤华临终所愿,那么你就更要坚强,你要成就帝王伟业,留下千古圣名,你要……”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他!没有了他,我赢了这天下,又有何用?”
小凡见白朗悲恸,起初是一味疼惜,却听他如是说,忽而便怒从中来,将尚在为白朗包扎的手臂放下,义愤填膺:“既然如此,那么你这就跑出去为坤华哭丧好了,那么王缜便知你我的筹谋,定不会再留你活命,你便可与坤华殉情,而我……我……我的死活,你向来都是不顾的!”
白朗剧烈地哽咽几声,抱头痛哭。
小凡愠怒更甚,切齿道:“白朗,你没出息!我错看了你!还以为你有帝王之相!我小凡压错了保,死便死了,可这天下,你就甘心拱手让给王家那群混账东西?”
白朗似困兽一般咆哮:“我恨!我好恨!我恨王缜,恨赫连邪罗,我恨……”
通红的眼睛忽而瞪向小凡,似下一刻便要扑过来将他撕碎。
小凡骇得向后扑倒,是了,白朗那眼神,分明是恨他入骨,坤华一步步走到今日这般田地,他小凡当是脱不了干系。
小凡直觉生死一线,为求自保,本能地说道:“白、白朗,我昨晚在王缜那里听到个情报,我、我说与你听,好吗?”
白朗通红的眼眸猛然一缩,小凡心跳骤急,白朗似乱了心神,低垂的眼眸不安地游移。
良久,白朗沉声道:“滚!”
小凡怔了片刻,便急急向外奔去。
却听白朗又道:“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后,再来见朕!”
在外殿静坐待命,小凡的心也渐渐安了。
白朗虽悲痛欲绝,但并未就此放弃帝业,不然在王贵妃前来挑衅之时,他便会原形毕露,用不着强撑着假饰疯癫。
白朗只容自己半个时辰,抒尽对坤华的伤情缅怀,半个时辰后,他便会更决然地投身复辟大业。
白朗这是将失去坤华的悲愤,转化成了杀伐恨意,对王缜,对邪罗,也是对小凡。
小凡知道,白朗恨他,却因身边无人可用,而不得不与他合谋共事。
小凡无奈叹息,白朗啊白朗,今生求不得你垂爱,就连坦诚相待的“不恨”,竟也是如此短暂和脆弱啊。
可转念一想,小凡又笑了,他的笑,竟是庆幸坤华之死。
他从不自诩正人君子,他的良善,早已在早年的颠沛流离中耗尽,自打决心入宫为奴,他便发誓,此生只为自己筹谋,只为自己垂怜,只为自己悲喜。
可为了白朗,他已然犯了自己的戒,他为他做了那么多荒唐事,屡次险些搭上性命,可却换不得他半点真情意挚。
好在如今坤华已死,而他小凡,仍将与白朗生死与共,白朗离不开他,即使这种离不开,只是出于利用,出于将他当作坤华的替身。
既是离不开,那么,他的心到底想着谁,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小凡狰狞一笑。
坤华,你的命数终归不如我,就算我终其一生也只能做你的替身,但,日后陪在白朗身边的那人,是我。
第一六四章 胧月
半个时辰后,白朗如期召见小凡,竟是丝毫不见悲戚,大义凛然,举手投足间颇具帝王之相。
小凡报:“军资军饷不在话下,王氏贵族骄奢淫逸、腐败无度,单王缜府上就有好几笔糊涂账,我从中做些手脚捞点好处,绝不会被察觉。
“蒙千寒那厢也发来密信,说是已整饬好五千兵马,不日便下昆仑、渡蜀地,在江北孤鸿岭候命,只待林猛带兵渡江,与其会师后,再共同北上讨伐。”
白朗连连点头,然他已听出小凡言下之意,便道:“那么,现下成问题的,又是何事?”
小凡如实禀报:“王缜虽忙于打造表面繁荣,放松了江南戒备,然仍有一批暗士为他盯紧汴京周边,昨夜有暗士频进频出,王缜似在谋划着什么。”
白朗一凛,猜断定是父皇与林猛筹军,出了纰漏。
是了,此番军事集结,白朗虽事前叮嘱林猛,为掩人耳目,要尽量分散节点,并利用地势,潜伏于山林险峻,然毕竟勤王复辟须得百万之师,再分散潜伏,也难免露出马脚。
小凡又道:“还有一事,不得不提早筹谋。”
白朗挑眉,小凡续道:“如若蒙将军与林猛会师,那便是一路杀伐硬战,就算战事再顺利,也须得月余才能杀到京师,而在此期间,白朗……嗯,陛下,您身在这宫中,何以保全陛下安然?”
白朗沉吟,不见言语,小凡忙道:“若是陛下近日从宫中撤走……”
“不妥!朕定要留在乾坤城里,一来稳住局势、麻痹王缜,二来,待大军杀到京畿,朕也可与其里应外合。”
“可如若南方开战,王缜恼羞成怒,伤及陛下安危,抑或将陛下当作人质,掣肘前方战势……”
白朗凝眉沉思,小凡还想再劝他先行离开,却未及开口,白朗便紧握住他手臂。
小凡抬眼看去,见白朗深邃目光直望进他眼底。
声如磐石,铿锵有力:“小凡,朕可能信你?”
小凡心下一凛,他的信任,他求之不得。
于是毅然点头。
白朗苦涩一笑,说道:“朕此番大业,万事皆求周全,不敢存半点侥幸。然,朕苦于无人可用,如今对你,就算信错,也别无他法。”
小凡的心猛然一沉,欲出言辩解,却又倍感无力。是了,他曾害他心爱之人,又凭什么令他全然信他?
白朗继而说道:“小凡,朕便将唯一的侥幸,用在你的身上,朕许你日后飞黄腾达、高官显爵,而今日,朕便命你,代朕,声东!击西!”
小凡连日抱恙,闭门不出,整整十日后,才碍不过王缜屡次传召,到将军府上过夜。小别胜新欢,王缜也不顾怜他身子,好一阵销魂云雨后,才放他安生睡下。
子时刚过,檐廊下掠过一阵阴风,王缜骤然惊醒,披衣起身,走进了暖阁。侍从只点了支烛灯便识趣退下,王缜在上首交椅上坐定,烛光未及的黑夜里,飘出一个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