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上他甚么?西门庆待要回答这个问题,竟发觉自己一时还真说不上来。思来想去,硬要说徐应悟与旁人哪里不一样的话,那倒真有一条儿。往常西门庆那些枕边人,无论男的女的、家里的外头的,无不图他资财丰厚、使得一手好钱。潘金莲、李桂姐之流自不必说,哪一次干那事干到兴起,不问他讨些金银首饰、好衣服料儿?他那正妻吴月娘更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哪房哪院儿里有些个甚么好东西,她早晚不划拉到自己手底下,且过不得。就连他应二哥,西门庆伤心忖道,不也成天变着法儿骗他的钱?
西门庆对身边人素来大方,一丁点儿不心疼钱,当面儿、背地里,他从不提“谁谁谁算计他的钱”,只因这话是他家老爷子在世时整日里挂在嘴边儿的,他死也不愿与那老财迷有半点相似之处。可他心里清楚,围绕在他身边的亲疏远近各样人等,没有一个不是为那几两黄白而来。
唯独徐应悟不乐意要他的钱,给都不要。一万次里有一次,逼不得已使了他几两银子,脸上便一付受了甚么奇耻大辱似的可怜相,倒把西门庆弄得十分过意不去。是了,徐应悟不想要他的钱,只想要他。
西门庆豁然想通,他看上徐应悟,是因徐应悟眼里只有他,是因徐应悟待他至真至纯,感情里从不掺杂旁的因素。他喜欢徐应悟面对他努力自持、却情不自禁的模样,喜欢徐应悟为他神魂颠倒、痴迷呆望的神情。徐应悟同他干事之时,总爱深深看着他,那幽潭般沉静的眸子里,便会燃起奇异的火花。这些事,是西门庆才刚刚想明白的,徐应悟自然无从知晓。
无怪乎这傻子患得患失,是我自个儿没同他说明白。西门庆涣然冰释,转眼间又说服了自己。信末尾那几行小字儿重上心头,看这意思,徐应悟以为自己要死,但仍抱有一线希望。西门庆自来性子坚韧,既然徐应悟说有一线生机,他又怎会甘心放弃。
西门庆使尽全力把自个儿从榻板上推起来,一步一软走到外屋,见张松正趴在桌上,手托一罐儿糨子,拼那些纸片儿。
“少抹点儿,仔细晕了字儿。”西门庆对他依旧没好脸儿,语气却和缓了许多。张松闻声惊讶抬头,听他道:“你哥没死,又使性儿作害我哩。”张松点点头:“我觉着也是。他没死。”
西门庆与他交换了一个坚定的眼神,从前一见面便如同乌眼鸡一般的两人,此刻却决意携手并肩,共赴一段海里寻针的旅程。
第153章 接西门庆一道儿回去
张松正凝神将两片纸头对缝儿码好,忽听“咕噜”一声带拐弯儿的巨响,打西门庆身上传出。他不敢多话,乖觉儿又往间壁钱干娘家借粮借火,侍弄饭食去了。
西门庆接过他手上的活儿,将那封信拼齐,衬着张鱼卵纸粘得平平的,又揪着心念了一遍。这回终于瞧出字里行间的恋恋不舍与殷殷嘱托,原来徐应悟打从那么早开始,便存了与他远走高飞的心,竟连船上要吃甚么都预备好了。西门庆笑骂一句“贼臭肉”,便把心酸软了。
不多时张松端上来一碗绿豆莲子粥并两枚澄黄冒油的腌鸭蛋,请西门庆“将就些个”。从前西门庆叫他服侍惯了,两人顺理成章悄然冰释,倒没费什么工夫。饭罢主仆两又将事发那日前后情形推敲再三,始终茫无端绪,只得横下心,决定使笨办法,挨州挨县往四方查访。
说话间天又渐黑,夏夜蝉鸣如沸,西门庆几天未曾洗澡擦身,这会子心绪稍宁,只觉浑身刺挠不自在。张松便告退,要去为他烧水。西门庆正欲问他“你不回你姘头府上去了”,抬头却见何永寿骨嘟个嘴,拎袍迈进门来冲他拱手行礼。
张松见了却不搭理,倒冷了脸径自往灶上去。何永寿欲言又止,目送他背影儿闪进厨房,才冲西门庆客气道:“学生听闻千户大人贵体抱恙,特来……”
西门庆斜他一眼,两指捏捏眉间懒懒道:“得了,不必同我客套。我没叫他来,你带人走罢。”何永寿摇头叹道:“我哪叫得动这祖宗?你不知他是个犟种?”西门庆白他一眼,心道关我囚事,何永寿却拉了凳子,凑到他身旁坐,同他诉起苦来。
原来,这阵子张松亦颇不痛快,成天追着玉昆子一遍遍问他哥的事不说,气性也忒大,稍不满意便摔摔打打,动辄哭一场。知晓他为谁发癫,何永寿脾气再好,终是其意难平。
早上何永寿醒来后欲同他亲热,才摸到他身上,便被他一把搡开。自打徐应悟失踪那日起,张松便再不让碰了。何永寿捱了半月有余,到此时再忍耐不住,便强按了他手脚,欺身压着亲他。张松抽出手来兜头便是一巴掌,何永寿立时火了,脱口道:“你还等他?自欺欺人罢了!依我看,他凶多吉少!”
张松闻言暴跳而起,劈头盖脸冲何永寿一通乱打,且哭道:“你才凶多吉少!你全家凶多吉少!”何永寿强压着火,一下没还手,待他打够解恨了,却不吱声,心灰意冷穿了曳撒便往衙门公干去了。
下晚回府里,听家人说松哥儿哭了一早上,午前没用饭便走了,不叫人跟着。何永寿思想徘徊了一日,横竖舍不得他,便往书院、香馆他常去的地儿找了一回,又到西门家各个铺面去问,得伙计们指点,才寻到应家小院来。
西门庆听他含糊其辞,讲了半天也不肯说他同张松究竟是为何事争吵,便不耐烦起来,于是连话也不搭,只想令他识趣快些告辞。这时张松转进屋来,看也不看何永寿一眼,只问西门庆澡桶搁哪屋。
何永寿来到清河县也有小半年了,张松同西门庆、徐应悟究竟有何渊源故事,道听途说、旁敲侧击的,他也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一听张松要伺候西门庆洗澡,何永寿不禁心里犯毛,便顾不得尊严体面,赶紧拦下张松,冲他叠手鞠一大躬道:“学生鲁莽,无礼冲撞了大公子,望大公子念及你我交情,海量汪涵则个。贵府清静,无人答应,请随学生回敝处去罢。”
西门庆见状心里膈应得慌,白眼儿快翻到天上去了,紧着挥手叫张松“快滚”。张松却拿乔道:“你我有何交情?我爹贵体违和,我不得留在他身边早晚侍奉?”何永寿以手捶头,发出一声哀号道:“我的祖宗!算我欠你家的,你把你爹带上,行罢?他能不能走?不能走我背上,行罢?”
张松见他迂尊上门来请,早把心回转了七八分,又听他要接西门庆一道儿回去,那敢情好,便松口道:“只怕我爹不情愿。咱家又不是无家无业的破落户,平白上你府里打搅,算怎么回事儿?”西门庆瞪眼才要骂出口,何永寿又冲西门庆鞠躬道:“长官家宅误犯火神,修葺置业总要些时日,学生身为同僚后辈,自当勉力支持。再者,舍下这户宅院,正是长官代向夏指挥使求购安排下的,本就欠着一份人情……”说着伸手将西门庆拽出椅来,推着便走。
西门庆虚弱乏力,哪拗得过他,口里骂骂咧咧,却被这两人一个推、一个拉,强弄到车上带往何府去了。
自此西门庆便在何府东厢院子里下榻,他左思右想,生怕徐应悟哪日回来遇不着他,因此不敢离开清河,只得叫平安儿、来兴儿、棋童儿等几个小厮代他往各县乡寻访。铺上仍由玳安儿打理,同旧时一样,西门庆隔三岔五与他清查算账,其余时候便整日在西门府蹲守,看着伙计们拆除废墟、填平沟坑,将千疮百孔的烂地重整修复,造屋匠人于原地打了基石,依原样儿重起房屋。
起初他抱着极大的希望,每每收到小厮们传回的信,“东平查无此人”、“泰安查无此人”、“济南查无此人”,他总免不了跌落深谷,消沉好几日;后来他便生出些妄念来,想着“我再不抱希望,说不定反而有意外之喜”,于是再不做任何指望,收到了信便假装不在意,总要拖个半日才拆,结果却依然是一场场空。
后来张松鼓捣着何永寿告了重阳探亲假,与他一同上京寻访徐应悟来历故旧。他二人走时带去何府半数仆从,只余下一些丫头婆子。嫌冷清寂寥的,却并非西门庆一个。
这日用罢晚饭,西门庆早早打发了下人,正待闭了房门、摆弄他近日沉迷的木雕把件儿,却见玉昆子背着手往他院里踱来。看官不知,这玉昆子闲来无事最爱找人讲道,显摆他的法术道行,从前张松常与他一谈一整日,到晚夕各自回主人夫妇房里伴寝,倒十分和谐美满。如今张松不在府上,白日里玉昆子无人作伴,总觉烦闷无趣。近来他与西门庆常打照面,一来二去混得熟了,便不请自来,欲同西门庆探讨探讨。
西门庆兴趣寥寥,只听着他絮絮叨叨讲些神神鬼鬼的奇闻异事,低头怔怔不语。玉昆子讲着讲着总收不到回应,亦觉无趣,他顺着西门庆目光所指,见桌上摊着一大张碎纸片拼成的文字儿,细看之下却与寻常书法大不相同。
“这可是那位应先生手笔?”玉昆子眼前一亮,拱手请道,“可否借贫道一觑?”西门庆想起徐应悟失踪前便是与这人一处计较,心里陡然升起嫉恨,抢过那纸藏在身后,面露不悦道:“私人信笺,恕难从命。”玉昆子并不难堪,竟一脸羡慕道:“贫道福薄,没这缘分得仙家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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