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叫熊熊的粗汉子他瞧着便不行,往院子里一站,老大个块头,这夫夫生活难免磕磕绊绊,他家娃儿娇生惯养的,使小性子惹人生气了,他一记老拳砸过来,娃儿都没命活。
还有他说起话来不过脑子,上来就小婿、小婿的胡说八道,这不败坏他娃儿名声嘛,他听着来气。
冯秋花又往炉灶里填了把柴,火苗“嗡”一下燃得老高,她道:“前儿个村长捎给咱家的银子,你当是咋回来的?”
郑宏皱了皱眉:“那不是范浔还的欠银吗?”
“我的好哥哥哎,范家是那有良心的人家吗?!他家从村子连根儿拔的迁走了,咋可能上赶子还你银钱呐!”冯秋花轻轻叹一口气,“我心里头不踏实,找村长媳妇儿问过了,是有人出了大力气,范浔才还的。”
她缓缓道:“那孩子做了事不声张,是没打算要咱家回报的……我知道他的心思,也同人打听过了,是个靠得住的。最要紧的,他是那渊汉子的兄弟,渊汉子对家里夫郎那个好,他该是也不差。”
“咱家芷哥儿若喜欢,我也应;若不喜欢,我便当他做儿子。”
炉火烧着柴,噼里啪啦的起着碎响。
郑宏愣了好半晌,忽然反过身,蹲到灶台下头翻筺子。
冯秋花瞧他:“你找啥哎?”
窸窸窣窣声音里,郑宏掏出一个糖罐子放到了台面上,他脸上还是没多余的表情,声音却和缓了:“芷哥儿和那个、那个大个子都爱吃甜,我熬个糖浆,做个拔丝番薯吧。”
拔丝番薯看着简单,可是费油、费糖,平日里郑宏不咋做。
冯秋花闻言,微微一愣,转而笑眯起眼。
有冯秋花打下手,拔丝番薯做的很快——
先是炸番薯。郑宏将去皮的番薯切作滚刀块,放进热油中,大火炸出金黄酥皮,捞到盘子里备用。
再是炒糖色。锅里放一点点油、下白糖,加水小火熬煮,待到糖水滚起小泡,糖色由浅变深、糖浆自稀入稠、拉起糖丝儿。
将先前炸好的番薯倒进糖浆里,慢慢搅匀,金黄的番薯上便裹起了一层透亮的甜糖。
郑宏将番薯盛进盘子里,正要喊人来端,灶堂门口已经探出了个小脑瓜。
郑芷的小脸儿欢欢喜喜:“阿爹做拔丝番薯了哎!好甜呀!”
*
作者有话要说:
虎子:熊熊不行(摇头……
第69章
郑芷端着拔丝番薯上桌, 这道菜得趁热了才好吃,糖丝儿又甜又脆,被油炸过的番薯外酥里糯,入口回味绵长。
糖丝儿细密粘稠, 筷子夹起番薯块儿, 连带着扯下一溜甜糖, 这时候得取一碗冷茶水, 夹着热番薯在里头过一遍, 粘稠的甜糖便凝固了。
郑芷正打算去倒水,就见一条粗手臂自边上伸了过来,一只冷水碗稳稳的落在了桌面上。
他一回头, 就见熊熊正看过来, 四目相接, 又齐齐别开了头。
郑芷红起脸,小声开口:“你拿水碗了呀。”
“嗯。”熊熊垂头笑笑,“平常也这么吃,就拿了。”
熊熊块头大, 连带着声音也低低沉沉的,浑厚有力,响在郑芷的头顶上方, 让他没来由的耳根生热。
两人都不讲话了, 可清甜的、暧昧的、柔软的情愫在慢慢滋生,如春风忽绿旷野, 万谷生意盎然。
冯秋花端着汤盆出来时, 就见一高一矮两个还杵在桌子边, 她笑道:“还有两个菜就齐了, 不用等, 你们先吃着,芷哥儿快招呼人吃饭。”
“咋能不等啊,得一块儿吃才香啊。”林大川笑眯起眼,小心看去林白梧,“今儿个喝二两小酒。”
林白梧瞧他爹那眼馋的模样,轻轻点了点头:“行吧。”
日头落了下去,微暗天光里、悠悠远山间,挂起一轮圆月。
菜炒的差不离,冯秋花熄灭了灶堂的火。
郑宏正在擦灶台,这油烟得趁热抹干净,要么等凉透凝起来,便不好打理,他看去冯秋花:“活计不多了,你先过去吃,等会儿我就来了。”
冯秋花笑着点点头:“随便收拾收拾就成了,饭菜都好了,你快些呀。”
郑宏将碗摞摞好,朝她摆手:“知道了。”
冯秋花脱了襜衣先出了灶堂门,她手里拎着个竹编小筐子,到堂屋,轻轻摆上了桌。
这小筐子里头是刚炸好的甜面巧果,巧果“七曲八弯”,在木头卡子里压作成元宝、祥云、小兔儿形儿,表面刷一层红丹曲,下油锅炸熟,又脆又酥。
冯秋花道:“这巧果该是芷哥儿做才是,也好求个心灵手巧。”
一桌人都笑起来,连郑芷也垂着头笑。他被阿爹阿娘养的,是不咋心灵手巧,连像样的饭菜都做不好,阿娘腰疼下不得地,吃了好几日他做的、难以下口的菜。
融融笑声里,只有熊熊没有笑,他隔着几人位的距离、看向郑芷,沉声道:“你已经很心灵手巧了,不用再求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郑芷倏然抬起头,正对上熊熊浅笑的眼,他看着他,真挚而灼热。
郑芷的心又砰咚砰咚、不受控制的跳起来,像迷失在丛林间的鹿,乱闯乱撞,他脸颊一红、赶紧垂下了头。
冯秋花不动声色的瞧着两人,脸上逐渐起了笑意。有人替娃儿说话了,觉得他不好的地方也是好,她放心。
饭菜上齐,都是最寻常的农家菜,做的扎实而满是烟火气。
菜品实在丰盛,红木大圆桌都快摆放不下,碗蹭着碗、碟挨着碟。
桌子正中间是文火炖煮了几个时辰的老母鸡,边上是淋着浓稠酱汁的红烧鱼、四喜大丸子、冬瓜肉片汤……让人食欲大动。
郑宏落了座,见人都在等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哎哟咋还等我呢,快吃快吃!”
林大川笑起来:“那哪能先吃啊,你快坐。”
欢声笑语里,两家人其乐融融的起了筷子。
佳肴清酒,瓜果飘香,远天星河飘飘荡荡。
郑宏和林大川一边闲聊、一边小酌,这酒是农家人自酿的,入喉香醇浓郁,饮后干爽绵长。说到尽兴处,互相捧着碗,酒碗相撞,发出叮当的轻响。
今儿个高兴,大家伙儿吃得都欢快,冯秋花还喝了小半杯的酒。倒是郑芷,一直不咋吃东西。
这要搁平时,郑芷这小猪羔子的吃法,早要满嘴儿的油花,可这会儿他可斯文,坐得板板正正。
林白梧凑过去,往他小碗里夹了半块儿大肉丸子:“芷哥儿咋不吃呢?不爱吃吗?”
郑芷一张小脸儿红通通的,他不自觉的往熊熊那边瞧,见人真在瞧他,赶紧垂下眼去:“没有,我、我吃的一直不咋多。”
林白梧抿嘴儿笑起来,他知道郑芷的小心思,他以前也有过,生怕自己吃相难看,叫心上人瞧了笑话。
可他不知道,真喜欢你的人,你啥模样他都欢喜。你什么都不用做、不用说一句讨他欢心的话儿,他只瞧着你,心里就满满当当、甜甜蜜蜜。
林白梧轻声道:“我知道呀,我们芷哥儿小食量,可你这吃的也太少了些。”
“啊……少吗?”郑芷红扑扑的脸,一双眼水润润。
忽然,一只摞满了肉的大碗推到了郑芷跟前儿。
坐在一边儿的熊熊虽然没有说话,可他的眼睛一直关注着人,见郑芷吃的可少。
他是见识过郑芷吃饭的,虎子成亲那日,这小哥儿坐在大圆桌前,不管旁的纷纷扰扰,自顾自抱着肘子啃得满脸油花,不矫情、不扭捏,满是生气活力。
他知道郑芷定没吃饱,便拿了只干净碗,装了满满的肉。
郑芷瞧瞧肉碗,又瞧瞧熊熊,就见高壮汉子轻轻勾起唇:“你吃饱了,才好瞧月亮呀。况且这些你都吃了,也没多少。”
筷子戳着碗底,郑芷红起脸:“不多吗?”
熊熊挠头,憨笑着小声道:“不多。你吃东西好看,我喜欢瞧你吃东西。”
郑芷的心砰砰砰砰,他埋头咬了好大一口丸子,这丸子三分肥七分瘦的猪肉揉搓而成,肥而不腻、软糯可口,一口下去,满嘴流油。
他笑眯起眼,小声道:“我也喜欢吃东西。”
*
七夕月圆,哥儿、姐儿们常常穿针引线,向织女乞求智巧,或聚在一块剪纸、刺绣、蒸甜果斗巧。
上河村地偏,可也有七夕游会,投壶嬉戏、放祈福河灯……人们聚在一起,说笑打闹,很是喜乐。
郑芷因着被退亲的事儿不想去凑热闹,两小哥儿便到院子里瞧月亮。
院子里早早摆好了长条桌,上头放着切作片的甜瓜、七彩绣丝线。两小哥儿坐在一块儿,两手相握,闭着眼睛祈福。
好一会儿,林白梧睁开了眼,一偏头,就见熊熊正站在不远处。
树影摇曳,熊熊高大的身影与树影错落的交叠。
林白梧轻轻站起身,抿嘴笑着走开了。
熊熊见那桌子只剩了郑芷一人,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慢慢走了过去。
一阵风起,吹得树枝条子沙沙作响,枝头未眠的鸟儿啼鸣。
熊熊浅声问:“我能坐在这儿吗?”
郑芷倏然睁开眼,正望进熊熊深邃的眼里。他心口的小鹿又乱闯乱撞起来,手心捏着汗,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