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道常应了,半晌等不出个下句,只能开口问谢怀御:“你义父又来问什么罪?”
“那怎么敢?”萧寻章语调懒散,听着好似只是路过此地,漫不经心地来与其唠个家常:“不过是有事请教罢了。”
陶道常说:“看着像来查抄相府的,来请教我府上账目么?”
萧寻章轻笑,朝谢怀御使了个眼色。谢怀御心领神会,将来龙去脉都说与了陶相。
陶相听得眉头蹙起,最后谢怀御向他请教根源何地时,他却是在对萧寻章说话:“贡茶大多都是奉了皇室的,你都不知,我怎会知晓?”
“陶相这可就妄自菲薄了。”萧寻章话语仍淡淡的,说:“皇室血脉稀薄,年年哪分得完那么些个茶叶,余下来,首当要犒劳的,自然是陶相了。”
陶道常说:“那你喝了这么些年,就没喝出个根源来?”
谢怀御藏在袖子下的手指不好意思地蜷了蜷——这些年王府的茶大多都是他喝的。
“我只是喝了这么多年。”萧寻章顿了顿,说:“而陶相可颇为擅长泡养紫砂壶哪!”
陶道常一愣,便听萧寻章继续道:“紫砂产于江南,盛名于文客。其清不夺香,砂不掩色,正是用于盛红茶的上上之选。红花尚需绿叶配,陶相连对待为红茶作衬的茶器都如此上心,那么作为红茶鼻祖的正山小种,陶相不可能不在意。”
陶道常哑然,他万万没想到两年前给学生的手礼,竟令他在如今漏了这么大的破绽。事已至此,他已是万万推诿不得的了,惜字如金地说:“滇远路有一种新茶,叫金骏眉,脱胎于早春正山小种嫩芽。”
萧寻章与谢怀御对视一眼,他颔首,向谢怀御表示已足够了,谢怀御便又向陶道常行礼告退。
他二人告退后,陶临云走了进来,对陶道常说:“摄政王反应果然够快。”
陶道常说:“不过同窗两年,就令你如此看好,他养孩子的本事确实出人意料。”
陶临云温和地笑笑,不说话。他话语间那点弯弯绕绕,总是瞒不过父亲去。
“再过两个月。”萧寻章突然没头没尾地说。
“什么?”谢怀御没听明白。
萧寻章心里算计着,说:“至多到七月,滇远路定会报上一份害了洪涝,请求赈灾的折子。”
“义父如何知晓?”
“旧例。”萧寻章抛下了这两个字,便不再多言,自己径直向前走了,留下谢怀御独自在原地推敲。
滇远路既产得出金骏眉,为何年年向朝廷讨要救济粮饷?倘若欲从中牟利,又何必将其曝露于朝廷?正山小种确需严寒高湿不假,可连年涝灾,百姓连衣食住行都是问题,怎会有心力与财力去研发出金骏眉?
谢怀御惊疑一阵,倏地瞪大眼睛,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三司。”
瞒报茶种事小,谎报灾□□大,不,不对,倘若连灾情都是假的,那么这些积攒了成年的茶司与灾银,滇远路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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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度支
谢怀御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了尚未走远的萧寻章,低声说:“查查三司。”
“聪明。”萧寻章夸道,复又问他:“依你看,我们是先查哪好呢?”
谢怀御迟疑了一下,说:“赈灾粮饷与度支司脱不开关系,先查它。”
萧寻章不置可否,说:“倒也可以试试。”
日入西山,初春的云霞还淡淡地不肯散去,像裂帛的丝絮缀连着天际。
度支司的门合了,这意味着那些话事的长官们都归了家。然而尚未落锁,灯也侧悬,隐隐透出浅黄的光来,总是还有些当值小吏的。
谢怀御锦衣白裳,长腿跨上台阶,拿着摄政王的通行手令敲开了度支司的门。
小吏拉开门,一眼见到小谢大人,身后还带着四位青袍文官,吓得一惊,以为自家计相又与摄政王不对付了。
小吏生怕谢怀御为难他,见了摄政王的手令,也不敢多问,便带着谢怀御径直往账房去了。
谢怀御才转过了连廊拐角,便听见远远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一道颇有挑衅意味的声音响起:“小谢公子,好久不见。怎么到了度支司,也不来与我叙叙旧?”
谢怀御心道果然,他转头看去,冷冷道:“邓景年。”
在前带路的小吏赶紧侧过身来,行礼道:“小邓主事。”
谢怀御挑眉,也跟着假模假样地作了个揖,说:“恕我孤陋寡闻了,竟不知度支司已是主事当家了,失敬失敬。”
“好说好说。”邓景年竟是欣然应了,说:“我也不知如今虞候亦是可以擅查度支司了。”
话毕,两人皆不约而同地闭了嘴,沉默着互相望了望——得了吧,你我两个不入流的小官,在这儿对啄些什么。
这二人旧年的恩怨都是听过的,只是这小吏位卑权轻,不知其详情,以为他们是先天看不对眼的冤家,好死不死,他们背后的两位大人物皆是纵容得很,这就更是不敢得罪了。
小吏向谢怀御带来的文官拼命使着眼色,指望他们出手调和一下气氛。然而这四位大人也识时务得很,都眼观鼻鼻观心,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他只觉得自己此刻就是那城门下无辜的池鱼,在一旁紧张得满头汗,眼见二位爷说不两句就停了,尚无继续争执的意思,赶紧插进话来,说:“二位大人消消气。小邓主事,小谢大人是拿着摄政王手令来的,还是请小邓主事行个方便。”
邓景年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从刚刚到现在,我有半分为难他的意思没有?”他走到谢怀御身边,路过那四位文官,站在了他们后头,说:“不过是老友重逢,顺路闲话家常罢了。”
谢怀御瞟他一眼:“顺路?”
“是啊,顺路。”邓景年说:“摄政王的手令上,总不会连这都管吧?”
谢怀御不再管他,随他在自己身后不近不远地缀着,进了账房。
账房内是无背板的书架,一排排次第列着,以年号做了划分,历朝的账册就整齐地码放在上面。
谢怀御在架子中穿行,账册太多了,他从没经手过这些,与他原先的预想迥然不同,大致的目标被零散地拆进历年,令他有些无从下手。
虽心下茫然,然而谢怀御面上仍是气定神闲,淡然自若地观察起书架间的布局。
深色的橡木地板上留印着四方的划痕,像是压了积年的重物边角所致,似乎是原先在此处的那道书架不久前才被挪过了,再往前看,无一例外,皆是如此。
谢怀御继续往深处走去,在元和二年的架前停了步,挪动留下的划痕到此为止了。且——
谢怀御眼瞳深邃,在邻近的两道架子上逡巡。他说:“为何自此处起,往后的架子颜色都更浅淡了?”
小吏近前来答话,说:“小谢大人你有所不知,这间账房是开国时便与宫内殿宇一同建造的,彼时预留下的架子早就不够了,度支司紧巴巴地将账册在其中挤了又挤,直至元和二年,才有了款项得以置办新架子。这抛过光的新木,与百年前的陈木,色泽自然是有些差异的。”
像是怕谢怀御不信,小吏还领着谢怀御往前走几步,掀起隔尘的轻纱给他看,说:“您瞧,这陈年的账册挤得严实,若没点力气还真拿不出来,只是塞回去也艰难,平时我们无事都不会来动这些。”
谢怀御看着从轻纱上缓缓飘落的灰尘,点头认同了他的话。
邓景年走过来,说:“谢大人可找到想要的了?”
谢怀御在元和二年间的书架边走动,说:“度支司这儿能有什么我想要的?只是带了四位大人来瞧一瞧有无甚积年的旧弊。”
那四人对望了一眼,便默契地跟随谢怀御,进入元和二年的架子间,一沓一沓地抱出账册,在长桌上复核了起来。
邓景年想要出声阻止,谢怀御恰到好处地将萧寻章的手令压在长桌的一隅,令他生生将话语压了回去。
在密集的算珠声中,邓景年终于憋出了一句话:“你肯定他们能看完?”
“这就与你无关了。”谢怀御回道。
这四人虽只是七八品的小官,却也算是萧寻章培养了年许的亲信。政线上有明手有暗手,像谢怀御这样,朝野皆知的,就是萧寻章明得不能再明的明手,而这四位,是从前萧寻章悄无声息安排进三司衙门的人,便算是暗手。明暗总是可以相互转化的,由明化暗不容易,由暗入明却简单,一旦成了摆上台面的明手,日后的功名利禄便是顺理成章的唾手可得。
此时,让谢怀御带着他们来度支司找茬,便是初步的亮明身份。昔年他们没有背景,在官场上沉浮多年仍处处受人掣肘,难有出头之日。萧寻章将他们调入三司时许诺了擢升的未来,他们便又在三司中汲汲营营数年,磨出了一手做账的好本事,此地正是登天阶前的踏脚石,怎可能不尽心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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