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淋了雨又裂开来,身上渐渐起了血痕。
裴俦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上了坡后,瞧准一处痕迹很新的泥土,跪在地上拼命刨了起来。
“不不不……不可能……不会的……”
头发淋了雨,凌乱地贴在他脸上,加上那一身的血痕泥痕,怎一句狼狈了得。
吴川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瞧着他,眼底亦是雾气弥漫。
他看见裴俦倏然停了动作,浑身颤抖起来,随即无力地瘫坐在泥里。
他凑近了去看,只见那泥里埋了一个人,此时只露了一只手出来。
那只手皮肤细腻光滑,食指与中指间生着薄茧,是常年执笔所致,一看就是位文官的手。
手中握着一柄断掉的短剑。
那柄短剑,是裴俦亲手交给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39章 真相
年轻的京官匍匐在地, 失声痛哭。
大雨一刻不停,毫不留情地砸下来,也没能将这苦痛冲去半分。
天明时, 雨势终停了。
裴俦另起了一座坟, 脱下外衫将都御史裹了,搬到其中。
他又在都御史坟前跪了一会儿, 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吴川不敢扰他, 只在一旁陪着。
裴俦眼底布满了血丝, 脸色苍白如纸,他站在山坡上,遥遥望了江城一眼。
忽道:“你可有去找过吴大哥他们?”
吴川点了点头,道:“我们昨日刚被放出来, 我便偷偷摸摸去了庇护所, 可那里早已人去楼空,不知他们是察觉到不对逃了, 还是……”
吴川不敢再说下去, 眼睛却已经红了。
裴俦扯了扯腰间粘在伤口上的纱布, 一下子痛清醒了。
“走!”
裴俦不死心,带着吴川绕过四处巡查的守备军, 又去了一趟庇护所。
往日搭建起来的棚子倒的倒,烧的烧,地上脚印又多又乱, 经大雨冲刷过后,根本分辨不出来去的方向。
裴俦找着找着, 忽然踩到什么东西, 脚硌了一下。
他蹲下一看, 是一颗被踩到泥里的糖果。
裴俦心都漏跳了半拍。
他微微移开眼, 又瞧见不远处还有一颗糖果。
裴俦就这么蹲着移了过去。
一颗接一颗的糖果歪歪扭扭地排列起来,通往同一个方向,按成人的高度来看,不仔细看是注意不到的。
吴川见他行为古怪,心中疑惑,却还是跟了过去。
糖果的尽头是一个小山包。
银心有段时间说喜欢兔子,还想到兔子家里去做客,刚巧庇护所后面就有一处小山坡,裴俦有次牵着她散步到这附近,发现有处山包下有个天然的小洞,门口全是半人高的杂草,山包上的藤蔓垂落下来,将整个洞口挡得严严实实。
银心说要去洞里面看看,裴俦怕里面蛇虫鼠蚁多,叮嘱她不准进去。
那之后,他们再没来过这里。
裴俦几乎屏住了呼吸,缠手拨开了那些杂乱的藤蔓。
他瞧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躺在里面,身上都是草屑,小肚子起起伏伏的,似乎睡得正香。
裴俦深吸一口气,几近落泪。
他小心翼翼地把人抱了出来,替她摘掉身上的蛛网草屑。
吴川亦是激动不已,一个劲地喊:“银心,银心!我是哥哥!银心快看看,是哥哥!”
银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似乎有些疲惫,见到抱他的是裴俦,立刻扬起笑脸,道:“哥哥回来了……”
裴俦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道:“是,哥哥回来了,”他指了指吴川,道:“小银心再看看这是谁?”
银心迷糊地转头,打量了吴川好久,才终于认出他似的,小声惊叫:“哥哥!”
吴川喜极而泣。
银心忽然哭了起来:“呜呜呜呜哥哥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银心和娘亲都好想你,娘亲天天都念叨你,说去年给你缝的冬衣都放旧了呜呜呜呜……”
吴川赶紧将人抱了过来,边拍着她背边哄道:“是哥哥不对哥哥不好,这次哥哥回来就再也不走了啊,银心乖……”
裴俦从坡上摘了朵小花给银心,忍不住道:“银心知不知道爹娘去哪儿了,还有其他叔叔婶婶们呢?”
银心牢牢抱住吴川脖子,想了想,瘪着嘴道:“昨天有好多当兵的哥哥来家里,凶巴巴的让大家跟他们走,爹爹娘亲把我送到了兔子家里,说要跟我玩躲猫猫游戏,让我不要出声,我赢了就来接我。”
银心说着说着皱了脸,道:“我躲到现在都没人找来,那银心应该赢了啊,爹爹娘亲他们怎么还不来接我?”
裴俦和吴川对视一眼,一颗心俱是沉了下去。
庇护所里忽有阵阵脚步声传来,夹杂着兵甲晃动撞击的声音。
吴川熟悉江城地势,拉着裴俦走小道离开了庇护所。
乌鸦寨众人被放了出来,据吴川推测,应是铁大铁二与那窦如松达成了某种协议。
他那日趁着混乱逃了出来,还来不及细究其间关窍,便遇上了回城的裴俦。
至于守备军的临阵倒戈,裴俦心中亦有了些许猜测,但终究无法证实。
二人商议须臾,最后去了吴卫等人先前曾藏身的地窖。
眼下这形势,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地窖之中还有些许当初不曾运走的食物,却也只够三人饱餐一顿。
夜里银心倏然发起了高热,小脸又红又烫。
漆黑的地窖里哪里会有药材,更不用说外面街巷上处处都是衙役与守备军。
裴俦思虑许久,还是准备去窦如松的库房走一趟。
吴川拉住他,忧心道:“我去,银心是我的妹妹,没道理让你去冒生命危险。”
裴俦勉强扬起个微笑道:“她好歹也喊我一声哥哥。放心,我身上的伤看起来吓人,行动却是无碍的,我功夫比你好,逃跑的胜算也比你多。”
他在银心乱糟糟的发上揉了揉,道:“等我带着药回来。”
子夜。
裴俦甫一落在府衙后院,便脸色发白地蹲在了地上。
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冒了出来,将两鬓的碎发粘在脸上。
他缓缓地调整着呼吸,等肋下那阵撕裂般的疼痛过去后,才踉跄着往记忆中府库的方向而去。
灾年不安稳,窦如松除了囤积财物粮食,药物自然也不可少。
裴俦没费多少工夫便找到了药箱,他虽不通医理,儿时身体不好,常年喝药,还是认得不少药物的。
他一一挑了放到随身包袱里,不敢久留,趁着乌云蔽月之际,飞速出了府库。
即将走到守卫薄弱的侧门时,就见一列守备军迎面而来。
裴俦赶紧趴到了旁边草丛里。
他走得太急没瞧清楚脚下,正正卧在几颗尖利的石头上,肋下伤口撕裂的疼痛沿着脊骨而上,疼得他头皮发麻。
裴俦咬破了嘴唇,硬是大气都没出一声。
“人可都点齐了?”
裴俦一怔,抬头便瞧见了窦如松。
“回大人,一共点了二十五人,足够清理了。”
窦如松稍微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返身离开。
良久,裴俦才从地上爬起来,犹豫片刻,跟在那群守备军身后。
他们去的与酒楼地窖的方向一致,裴俦先是紧张,又见他们直接略过酒楼,往更远处行去,心中奇怪,依旧跟了上去。
江城西原来是一片大型集市,热闹得紧,水患过后,已经极少有人到那头去。
裴俦身上有伤,不敢靠太近,见他们停了,也赶紧找了片遮蔽物躲了起来。
此处正是一个高台,应是江城举办年节这等重要活动时所搭。
借着微弱的天光,裴俦只见守备军们四散开来,就地捡了些长棍破布,捆在一起,做成了简易的……担架?
裴俦愈发迷惑了。
大大小小十几个简易担架一落地,为首者就招呼着其他人上台去。
与此同时,风吹散了乌云,月光倾泻下来,正照在这方高台上。
高台顶俱是成人臂粗的木头,十字交错地排在一起,本是作逢年过节挂灯笼彩灯之用。
此时上边悬了几十根绳子下来,每条绳子末端都吊了一个人,无声无息地随风飘荡。
裴俦大睁着双眼,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守备军们爬上高台,将那些尸体一一解下,放到简易担架上。
借着月光,裴俦看清了每一个人的面容。
隔壁纳鞋底纳的最好的王婶,豆腐脑卖得最好的倪大,还有大小二十几张熟悉的面容。
前几日,裴俦还在庇护所同他们一起围炉夜话。
守备军们像取风干的腊肉一般,轻松地将人一一取下。
最后一排木头上只悬了两个人,他们似乎受过极大的折磨,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肤,大大小小的伤口纵横交错,昭示着他们身前受过的折磨。
守备军将二人转了过个方向。
那是,吴卫与他的妻子。
“把这群山匪都拖去郊外埋了,处理得干净点!”
“是!”
裴俦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指尖深深扎进了木头里,浸出了血也恍若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