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丞在大堂用屏风为太妃等人专门隔出了一块位置,四人入席之后,侍卫纷纷退出去,只留下两个侍女和一个嬷嬷。侍女服侍着太妃和谢家小娘子摘下帷帽,李观镜的目光落在太妃脸上,入眼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妇人,不笑时嘴角下撇,眼睛也往下耷拉,连皱纹都显出几分严厉来。
太妃抬眼看向李观镜,上下略作打量,道:“郡王来信说你病了。”
李观镜道:“让长辈挂心,是我不孝。”
“哥如今可好些了?”李照影问道。
李观镜点了点头,目光流转之下,落在了谢家小娘子身上,他只瞥了一眼,初步判断小娘子和柴昕年岁相仿,生得柔婉白净,是江南水乡的姑娘。
“还未给哥介绍,这是我们的谢家表妹,名作韫书。” 李照影用手蘸水在桌上写出“韫”字。
李观镜冲谢韫书笑了笑,温声道:“石韫玉而山晖,想必表妹腹有诗书,气自华盈。”
谢韫书柔声道:“大表哥谬赞。”
李观镜客套完,驿站后厨的佳肴也出锅了,李观镜因已经填过肚子,此时不过意思意思吃两口,席间暗自注意其他三人的举动。谢韫书与寻常女子一般,吃得细致缓慢。李照影确实饿到了,初时吃得快了一点,太妃便清了清嗓子,李照影持筷的手一顿,速度慢了下来。李观镜收回目光,正在思索李照影和太妃的感情,倏忽又听太妃清嗓子,他抬起头,见李照影的手僵在半空,看模样是想夹菜给谢韫书。
“我去给其他人安排吃食,祖母若有事,随时叫我。”李观镜看自己在一旁,他们吃得难受,索性放下筷子,自请离开。
太妃默然吃了一口菜,没有说话。
李照影抿了抿唇,抬头向李观镜笑道:“辛苦哥了,回去后,我任凭哥差遣。”
经历了一天的奔波,众人都已经疲惫不堪,李观镜依次安排好众人的吃饭休憩等事务后,才勉强得了太妃的同意,能够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他自是立即洗完睡觉,为明日的跋涉养精神。
在李观镜离开太妃的房间后,太妃双目微闭,由侍女为她按摩肩颈和双腿,过了片刻,嬷嬷蹑手蹑脚走了进来,道:“大公子房里灯熄了。”
太妃哼了一声,道:“没出息的老东西,这就顺着他的意思换称呼了?”
嬷嬷垂着头,道:“如此小事,不值得与他争辩。”
太妃想了想,觉得也还算在理,便没有继续追究这个问题,而是问道:“影儿和韫书呢?”
“在各自房里。”
太妃睁开眼,侍女会意,为她整理好衣服,然后扶她站起来,由嬷嬷陪着她往李照影房中去。
李照影坐在灯下,手中摩挲着一把三寸长的小刀,神情若有所思。片刻之后,他听到脚步声,飞快地将小刀入鞘,收入袖中,身形却未动,只拿起桌上的书看。
门直接被推开,李照影回头,果然见太妃站在门口,他起身行礼,问道:“祖母还不休息么?”
太妃冷笑一声,示意嬷嬷关门出去,待屋中只剩下两个人时,她坐到桌边,冷声道:“跪下!”
李照影一点都不奇怪,直接跪了下去。
太妃脸颊抽动,显然十分愤怒,尤其是见李照影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更是怒从心起:“你今日是做什么?你忘了我是怎么教你的?”
李照影抬起头,道:“恕孙儿愚钝,不知祖母所指何事。”
“你会不知道?”太妃冷哼,“出发之前我是怎么和你说的?郡王府那三个人是你我的敌人,你今日缘何对他那般亲近?”
李照影坦然道:“他是我哥,血浓于水,我不亲近他才不正常罢。”
太妃眯了眯眼,道:“怎么?如今你大了,以为有了自己的主意,就可以不听我的话了?”
李照影反问道:“祖母希望我怎么做?”
“你不识人心险恶,自然是我教你什么,你便做什么,难道我会害你么?这世间除了我,还有谁会对你好?”
李照影闭了闭眼,神色倦怠,默然片刻后,缓声道:“既如此,祖母为何要让先生教我读书呢?”
太妃一愣,不解道:“什么?”
李照影看着烛火,凄然道:“祖母当初不该让我读书,若我不读书,无知无识、浑浑噩噩,我便会全然听祖母的。如今你既叫我读圣贤书,让我明是非,辨对错,我的心里生出了自己的想法,又怎能轻易被其他人捏造心念?”
太妃面沉如墨,咬牙道:“你这不是在怪我让你读书,你是说老婆子我不明是非,不辨对错!”
李照影违心道:“孙儿不敢。”
太妃腾地站起,走到了门口,道:“你在这里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起来!”
李照影没说话。
太妃与他僵持了片刻,见李照影始终不低头,不得已放出杀手锏:“当初要你来长安,你坚持带上韫书,我答应你了,如今你目的达成,便要反悔了么?”
李照影身形一晃。
太妃满意地一笑,开门出去了。
第18章
第二日一早,太阳还未出山,一行人便开始准备行装,临出发时,李观镜观察到李照影走路姿势有些僵硬,走近问道:“你的腿怎么了?”
李照影有些艰难地笑了笑,道:“不小心磕到了。”
李观镜目光落在他眼下淡淡的青色,明白不宜再问,便点了点头,道:“若是不方便,不如去坐马车。”
“哥放心,我这不碍事的。”
李观镜点了点头,回身吩咐侍卫多看顾着点,便带着陈珂和郗风去检查车队,待行李全部装好后,一行人迎着朝阳往长安城去,在中午之前到了郡王府外。
在他们进城时,李观镜让陈珂先行一步去报信,因而此时郡王李缘已经等在门口,将太妃马车迎进了院子。李照影下了马,疾步走近,待要弯身,却又被太妃叫去服侍,他无奈之下,只能向郡王匆匆行了一礼,郡王不以为忤,笑着示意他去忙。
李观镜在旁边看了片刻,见李照影离开了,才走到郡王身边,低声道:“有点麻烦。”
郡王不动声色地笑道:“无妨,进去陪你母亲罢。”
李观镜看众人卸行李的卸行李,牵马的牵马,自己一时也帮不上什么,且如今既有郡王在这里镇着,也算给足太妃面子,他离开也不成问题,因此便依言进了正门,去前厅见郡王妃。
郡王妃装束雍容整齐,正端庄地站在厅中,见李观镜进来,淡淡问道:“如何?”
“毫发无损。”李观镜知道郡王妃不是问太妃如何,张开手,在郡王妃面前转了一圈。
郡王妃点了点头,由李观镜搀扶着出去,在前厅门口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后,门房行礼的声音传来,郡王妃不由自主地攥住李观镜的衣袖,身板更加挺直,脸上露出虚伪和善的笑意,迎向转过影壁走来的太妃。
李观镜暗暗拍了拍郡王妃,示意她安心,同时不着痕迹地抚平自己的衣袖,不让郡王妃真正的心绪表露出来。
郡王妃内心虽有惊涛骇浪袭过,表面却不露分毫。真要论起社交风范,郡王妃郗瑶堪称长安城第一等,她在这里长大,自小便跟着母亲来往权贵之间,出阁后要代表郡王府应对里里外外各项事宜,可谓什么场面都见过,她在平日里对着夫君和儿子虽是一派耿直,在外人面前却是滴水不漏,因此即便她对太妃怨气深重,一番见礼寒暄也能做到恰到好处,就算太妃有意挑刺,也愣是找不出毛病。
好在太妃今日总算知道自己在谁的地盘,只是简单的来往之后,便往前厅去。
下人抱来蒲团,让李照影对着郡王夫妇行大礼,而后李观镜也对太妃尽了礼数,待谢韫书见过几位长辈之后,下人们便依次散去,只留下几个贴身服侍的侍女,太妃正起脸色,将话题引向了加冠礼。
表面说加冠礼,但在坐的人都知道太妃的目的在世子之位。
郡王没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以长途奔劳为由,安排太妃等人去休息。李观镜自是去忙前忙后,直忙到晚间,他已经是精疲力竭,嗓子冒烟,回到兰柯院时,连话也说不出口了,让入画和侍墨心疼不已。
然而李观镜并不能躺平,因为尹望泉等在屋里。
侍墨责怪地看了尹望泉一眼,尹望泉有些莫名,大眼微瞪,一派天真地问道:“侍墨姐姐,我哪里做错了么?”
侍墨被这么一看,倒觉得自己是不是过分了,毕竟是李观镜交代的事,尹望泉前来汇报,也是情理之中。
李观镜喝了杯茶,靠着坐了会儿,然后冲尹望泉点了点头,侍墨和入画识得眼色,相伴而出,带上了房门。
尹望泉目送她们离去,看李观镜双眼放空,想了想,问道:“公子今天还听么?”
李观镜“嗯”了一声,温声道:“长话短说。”
尹望泉原先准备了一肚子话,准备将自己的第一份差事说得绘声绘色,无奈屡屡出身未捷身先死,此时只得简单将这件事的重点挑了出来,说与李观镜听。
李观镜听了片刻,迟钝的大脑渐渐运转起来,整理出这件事的梗概来:年欢在主院不属于贴身侍女,时常被派去后厨为郡王妃照看食材药材,一来二去,便结识了给郡王府送菜的张养,这张养家中有妻,却骗年欢说自己独居,在年欢怀孕之后,他哪敢让郡王府主院里的侍女做妾,便哄骗她给李观镜下催情之药。说起来,这世间能迷人心智的药实在是少,张养多方打听,自然都没能寻到,他正苦恼间,某一日,有一位赤脚郎中上门,声称自己有一味神药,包管让张养心想事成,这张养自己也试了试,发现果然有神效,便将药带给了年欢,因此便有了后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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