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今日可是要出门?”
文卿淡淡开口:“兴许。”
“老爷和夫人还在等大公子一同用膳。”洪管家恭敬道。
“那便等着罢。”文卿看向春阳春浦,“替我打些热水来。”
“是。”
“大公子房里炭火还够吗?还要不要添置什么东西?”洪管家体贴道。
“若你真是有心,不如把账簿拿给我过目片刻,如何?”
洪管家为难道:“账簿在夫人手中。”
“账簿不在管账先生手中,却在陈氏手中,东厢房的月钱数月不曾发放,零碎的一点银子便打发了府中的嫡长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文府罔顾宗法,厚幼薄长,不守礼教呢。”
洪管家脸色唰地白了:“大公子,这话可说不得啊!”
“说不得,却做得。”文卿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人,语气毫无波澜,“今晚我若是在书房里看不见账簿,便唯洪管家是问了。”
“……是。”
陈氏克扣各房月钱不是稀罕事了,除了正房其余各房都揭不开锅,文家在宣德以前好歹也是御史世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如今却是连一般寒门也比不上,唯有陈氏母家靠着文府吃香喝辣,如今在长安算是不小的门户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陈氏简直欺人太甚,以前忍了也就罢了,今后可不能再忍了。”春浦一边给文卿束发,一边絮絮叨叨地嘀咕。
文卿还未及弱冠之年,御前加冠是礼数,不进宫时便只用一支青玉竹簪将墨发挽起,清冷淡漠中多添了一分慵懒,潇然出尘,颇为文雅。
春浦还嘀咕着什么,对镜一看,顿时呆了。
春阳率先回神,敲了敲春浦的木鱼脑袋:“好啦,赶紧给公子布膳。”
东厢房这边新添了一个灶房,和各房分开,里面的厨娘都是大皇子身边的人,厨艺自不必说,每日的食材也是卯时从毓华宫送出来的,多的是山珍海味。
文卿虽厌恶公仪峻,却不与食物过不去,更何况这些年深居东厢,日日吃些清水豆腐,少见荤腥,因此体弱更甚,日复一日,积弱成疾。
不折大节,不弃小惠,公仪峻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条尚有利用价值的池鱼,如今他羽翼未丰,不得不借这池鱼之鳞保全自身。一旦时机成熟,宰杀烹煮,曾经他受过的苦,必将千倍万倍奉还。
“公子,快来瞧瞧,好香啊,宫里的姐姐做菜真厉害。”春浦打开食盒,将里面的菜肴一碟一碗地拿出来。
茯苓栗子羹,百合吊梨汤,一品状元酥,佛手卷,熘鱼脯……远远地就闻见香气,馥郁满堂,比起往日的膳品精致了不止一星半点。
文卿清晨胃口不好,便只是喝了些羹汤,鱼脯和点心都赏给了春阳春浦,他们跟在东厢这边,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年纪又小,自然馋得不行,一口一个状Hela元酥,满口香甜。
“慢着些,没人和你们抢。”
书房和膳厅只隔了一扇门,文卿翻找著书架上的旧书,头也不回地说。
“公子不再吃些吗?”春阳两腮鼓鼓道。
“嗯。”
莹白的指尖扣住卷轴,将高处的古书拿了下来。书页枯黄,卷轴是修复时加上的,笔墨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辛稷安嗜书成痴,有一藏书楼,名为鹤斋。经史子集卷帙浩繁,出则汗牛,入则充栋,如今什么都不缺,只是还在四处搜寻一些早已散佚失传的古籍。
欲得其心,必先投其所好。
文卿翻开古籍,卷一右下角的位置,赫然盖着他祖父文德雍的藏书印章。
事不宜迟,他必须尽快取得辛稷安的信任,才能进行下一步计划。
冷宫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虽然知道公仪戾定然熬得出头,但若能早些接他出宫,自是皆大欢喜。
等他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践祚加冕,前世迟来的恩情便就还尽,到此为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7章 父亲
待到前世种种恩怨了结之后,他便乞骸骨远离京城,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当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建一间私塾,修一个带院子的茅草屋,安安稳稳地过完后半生。
皇权君恩,荣华富贵,改换门楣,不过如是。
日子清苦一些,人却能飞出笼中了。
辰时,百官下朝。
文卿轿辇刚到辛府,便见左丞身着正一品文官仙鹤补服,自长杨道西行而来,身边跟着几个清流官员,神色凛然。
辛稷安远远地看见文卿下轿,虽双腿有疾,一举一动仍颇有君子之态,肃肃如松下风,天资自然,见者生爱。
辛稷安走上前去,唤他一声:“晏清。”
文卿颔首行礼:“辛大人面有忧色,不知所为何事。”
“朝政之事,和陛下起了些争执罢了。”辛稷安苦笑,“晏清今日来,倒是在老夫意料之外。”
文卿淡淡一笑:“文卿今日来,便是为辛大人及诸位前辈排忧解难的,有何意外?”
话音未落,几位官员面面相觑,愈发大胆地打量起这位新科状元。
方才朝堂上的形势都看清楚了,皇帝扶持右丞外戚逆党,打压清流势力,文书奏折都放权给右丞处理,左丞一派接连好几个文官被安上贪赃枉法的罪名,打入诏狱。
右丞李君甫乃是江南李氏的嫡长子,李贵妃的亲哥哥。崇明帝穷兵黩武,国库告急,笼络李氏打压清流亦是帝王之术,兵权在握,李家翻不起风浪,在清流一脉也能昭示君威。
“进府说。”辛稷安不由得有些怀疑,但眼前人是文德雍的长孙,或许可以一信。
辛稷安虽为左丞,和李君甫共任首辅,然而辛府却远没有李府那样气派,亭台楼阁山石园林规模不大,锦屏花簇也少见,只是书斋旁有一片竹林,君子不可一日无竹,林边晒着些茶,像是冬日放潮了,趁着这几天天气好拿出来晒晒。
书斋很宽敞,陈旧纸页的枯黄气息弥漫在各个角落,这里也是辛府的议事厅,清流官员常聚于此,商谈政事。
文卿将手信送给辛稷安,又说了些江南盐铁之事,满座大臣听得频频蹙眉,半信半疑地追问细节,文卿没有多说,下一刻透露的消息却让人嗔目结舌。
“李君甫在扬州广建生祠,当地百姓只知李君甫,不知崇明帝,不知各位大人如何看待此事?”
“……怎么可能?这话可不能乱说,给李君甫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做这种灭九族的事啊……”
“朝政大事岂能由你一小儿信口雌黄?李君甫再无知,也不可能犯此大罪……”
有人甚至直接拂袖而去:“初出茅庐的小子何敢?我等朝廷一品大臣竟在这浪费时间听了这么久狂言妄语,可笑至极!”
文卿却只是平静地饮着茶,时而闷闷地咳两声,好整以暇地等着辛稷安的反应。
也还有几位官员没走。
“晏清,你说此话,可有证据?”
“文卿从不说无凭无据之言,也从不做毫无把握之事。”
“若证据确凿……”辛稷安垂眸沉思。
“李君甫必死无疑。”
文卿咬着后槽齿,面带微笑地说。
前世李君甫斗死了辛稷安,也斗死了他。公仪峻想要名正言顺地处死他实非易事,他本人虽因改革在朝廷积怨众多,但文家除了文谦那一辈,皆在天下满布桃李,改革成效初显,民间声望也十分显赫。
但李君甫身边有极擅伪造文书字迹的能人,一封封勾结戾王意图谋反的信件和公章文书砸在他脸上,连他自己都曾产生过一瞬间的怀疑。李君甫是公仪峻的舅舅,他死了,李家便折去一半,公仪峻也不会好过。
“辛大人,三日之后,荆州会有人证入京,您此刻就可以命人快马加鞭赶至荆州,以防走漏风声,生祠被毁。李家本就是江南盐铁世家,盐铁一事不足以扳倒他们,必要此事先成,方定乾坤。”
辛稷安捋了捋胡子:“晏清,老夫冒昧问一句,你是从何处知道此事的?”
“家父有一姨娘,荆州人,前些日子刚回了趟娘家,听她说起,便留意了些。”文卿将茶放至桌案,不再喝了。
“辛大人把握时机,晚辈便先告退了,来日再来拜诣。”
“等等。”
文卿看向他。
辛稷安转头和几位同僚说:“你们先回去吧。”
几位大臣恍惚着走出辛府,反应过来刚才听到了多么不得了的大事。
当今圣上最恨僭越,昔日孟迩大将军南破乌蛮,北御匈奴,战功赫赫,堪称大夏之长城,然而并未做出任何欺君罔上之事,就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若文卿今日之言属实,那李君甫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丝毫不把崇明帝放在眼里了啊。
之前怒而先行离去的大臣也都存了一分疑心,白家,姜家,慕容家,上官家,唐家都派出一支暗探快马前往荆州,一探究竟。
辛家更是奇快无比,掌握了具体的位置,竟真在荆州找到了不少于十座生祠,规模不等,都是搜刮民脂民膏吞食公帑修成的,然而香火极其旺盛,甚至能与神佛圣贤之祠一较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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