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男儿有泪不轻弹。”文卿轻声训他,“殿下吃完这块,剩下的便都带回去,让英嫔娘娘用银针试试罢。”
“阿昭不是这个意思……”
文卿摆摆手,转言道:“殿下最近不是在学书字么?春阳,去学士院拿些纸笔来。微臣看看殿下学得如何。”
“是。”
春阳走后,竹林深处便只剩他们两人。公仪戾手上还捏着枣泥糕,却不再吃了。
夜风扬起雪尘,文卿又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慢慢泛起不自然的红,心口随着咳嗽声一抽一抽地疼。
公仪戾被吓了一跳,连忙把糕点放进食盒,在身上胡乱擦了擦手,绕到轮椅边上,小心翼翼地把生病的先生抱进怀里。
他的怀抱还太小,不够宽厚,也不够有力,没法替谁遮风挡雨,但好在颇为温暖,如同雏鸟微不足道的翼蔽。
文卿失力地靠在他单薄瘦弱的肩膀上,目光有些涣散,艰难地平复着呼吸。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们是同病相怜。
“先生是不是病了?我娘亲会治病,让娘亲给先生看看好不好?”
公仪戾的声音还很清脆稚嫩,紧张地询问着,听上去有种近乎蠢笨的天真。
这病若是那么容易治好,前世公仪峻也不会杀那么多太医。公仪峻嗜杀成性,太医医术平庸只是一个由头,哪怕寻遍天底下最好的药师都治不好他的病,又何苦为难太医呢。
“殿下离微臣这样近……不怕染病吗?”
在殿试之前,宫里的太医就先为他诊治过,确认只是病弱气虚,并不传染,后才方能得钦点状元和公仪峻之师。
这般想来,公仪戾虽年幼,但自小在冷宫长大,未必不懂其中利害关系,更何况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如今这般抱着他,大抵也是因为早已推测到他的病并不传染罢了。
倒是他自作多情了。
“阿昭怕,可是先生看起来很难受。”公仪戾替他拢了拢鹤氅,担忧道,“如何才能让先生舒服些呢?”
“无妨,一会儿便好了。”文卿有些疲惫,喘声道,“方才吓着殿下了,是不是?”
公仪戾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抱歉……”
公仪戾垂眸看着老师苍白病弱的面容,不知想了些什么,竟从怀里拿出一个青瓷药瓶,把里面唯一一颗药丸倒在手心。
他有些犹豫,但还是喂到了文卿唇边。
文卿抿了抿唇,也有些防备。
“这是安神护元丸,对身体很好的,先生吃一颗。”公仪戾语气软糯地哄道,“吃一颗就不难受了。”
文卿听了,瞬间睁开双眸。
前世他也派人去四处寻过医,消息一散出去,天下名医蜂拥而至,但唯一有点用处的是一位从南境来的跛足药师,呈上来的一瓶药,也叫安神护元丸。
后来他身体奇迹般地好转了些,论功行赏的时候,却不见药师的踪迹,只是每年都有这样一个奇人来到帝师府为他送药,若非如此,前世他也活不到三十七岁。
前世苦寻未果的恩人,竟然是公仪戾。
原来他们一直有着交集。
只是他从不知情而已。
“殿下……”
文卿吞下药丸,喉咙酸涩不堪。
“先生要喝水么?附近有一眼井,我去打些水来。”
“不必,殿下在这儿陪着微臣便好。”
公仪戾怔了怔,把文卿抱得更紧了些:“阿昭要快快长大,以后就不会让风吹到先生身上了。”
文卿正待说些什么,春阳一路小跑而来,气喘吁吁道:“公子,纸墨笔砚取来了,还捎了件外袍,回程风大,油纸伞撑不住……”
“公子又犯病了么?”
文卿见春阳来,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公仪戾的肩上靠得太久了。
“辛苦了。”文卿慢慢直起身,接过他手中的素色锦袍,仔细地给公仪戾穿上,“你回去时看见春浦了吗?”
春阳回忆道:“没看见诶,可能在偏院睡着了吧。”
文卿淡淡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继续给公仪戾系着腰侧的盘扣。
“衣服太大了,回去让英嫔娘娘给殿下裁些,等下次来,微臣给殿下带些合身的衣裳。”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章 姑姑
公仪戾脸颊红红的,文卿的外袍他穿着还要在地上拖曳一截,怕弄脏了,便两只手提着袍边,受宠若惊地望着文卿看。
文卿被他小鹿般纯真而清澈的目光看得心头一软,若是前世有人告诉他公仪戾小时候是这般模样,他只会觉得天方夜谭,毕竟一方枭雄,怎么能这样惹人怜爱呢?
“先生,还要书字么?”
“殿下默一首四言诗便好,微臣先看看。”
公仪戾点点头,松开双手,接过春阳递来的毫笔,春阳将宣纸打开,却不知道该铺在哪里,附近没有亭台,只有几块银装素裹的嶙峋石块。
文卿示意春阳将宣纸给他。
骨节分明的指节握住卷轴,素白的宣纸便在他残废已久的双腿上徐徐铺开,春阳吓了一跳,公子平日最忌讳别人碰他的腿,大皇子想近身都会被他冷声呵斥,如今却这样将宣纸铺在上面供三皇子殿下书写,二君孰轻孰重,在公子心中怕是早已有了定论。
虽然不太明白,但公子总不会选错的。
“微臣为殿下研墨。”文卿一手托着砚台,一手研着墨条,连指尖都是苍白的,没有丝毫红润色泽。
公仪戾握着笔,颇为认真地点点头,小脸绷得紧紧的,严阵以待的模样倒有了些多年以后的影子。
可惜,挥毫下笔的气势很足,落在纸上却稍显稚嫩,笔锋还未藏尽,短处就已经暴露出来了。
“殿下中锋行笔时,心急了些,看看这里。”文卿于宣纸上点了一处字迹,“偏了。”
“还有这里,过笔时又慢了,拖沓凝滞,犹豫不决,回锋也不够有力,最后该有一道抢笔的,殿下也忘了。”
公仪戾蹙紧眉,有些沮丧。
他还没学这么多。
“但整幅字很好看,微臣很喜欢。殿下这个年纪能写成这样实属不易,以后微臣帮殿下看着些,会越来越好的。”
文卿将这张宣纸卷起来,又横铺了一卷,接过公仪戾手中的毫笔淡然落墨,笔酣墨饱间耿介特立如鹤,骨力遒劲而笔迹微瘦,字如其人,清冷自若。
公仪戾和春阳一左一右看着他作诗,信手拈来,笔下生风,只觉得肃然起敬,公子就是公子,先生就是先生。
“区区拙笔,若殿下不嫌弃的话,可以先临着练些时日。”文卿将宣纸卷起来,双手呈给公仪戾,公仪戾亦双手接过,像对待什么珍宝一般,双手托得稳稳的。
“先生对阿昭真好!”
不过一点小小的示好而已。
方才那枚安神护元丸,可比这幅潦草的字画珍贵多了。
文卿暗叹一声,揉了揉他的头:“那殿下的墨宝能赠与微臣吗?”
公仪戾愣了一下,耳垂慢慢红了:“写得不好……”
“明明就很好。”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微臣岂敢哄骗殿下?”
公仪戾忍不住破颜一笑,原地蹦了绷,落地时不小心踩到了曳地的锦袍,脚一崴,扑通一声摔在了雪地里。
“殿下!”
文卿连忙俯身去搀扶他起来,公仪戾便顺势抱住他的肩颈,冷宫吃穿用度样样低人数等,公仪戾比同龄的皇子要瘦很多,饶是文卿也能将他轻易抱起来。
公仪戾平地摔了一跤,似乎是觉得有些丢人,躲着脸往文卿怀里蹭,衣袍上沾的雪也落到了文卿身上,寒气刺骨。
“有没有哪儿疼?”
公仪戾摇摇头,软声撒娇道:“先生,能再抱阿昭一下吗?”
文卿怔了怔,旋即正色道:“君臣有别,方才也是事发突然,微臣才不小心僭越了。殿下金枝玉叶,怎能向臣子撒娇要抱呢?”
“……是吗?”
公仪戾有些失望,亮晶晶的眼睛很快黯淡下去,眉心又蹙起来。
“殿下深居冷宫,有些礼节荒废了也是情有可原。但今时不同往日,大皇子如今已有人龙之威,二皇子亦是野心勃勃,殿下若是还像幼童稚子一般撒娇天真,以后如何和他们争抢?”
公仪戾不解:“阿昭为何要和他们争抢?”
“微臣不就是殿下抢来的吗?”文卿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语气严厉,“殿下不愿抢,有些东西就注定只能落入他人之手,届时无论如何嗟悔痛恨都是徒劳,也再不会有下一次机会了。”
“……”
“殿下真的以为英嫔娘娘只是想给殿下找个教书先生么?殿下觉得英嫔娘娘为何选了臣?若非臣与殿下相当投缘,换作别人,会在大皇子和殿下之间选择殿下吗?”
公仪戾伤心地望着他,唇角向下抿着,眼眶蓦地湿润了。
文卿有些不忍心,偏头不再细看。
“阿昭会好好学的。”
他紧紧握住文卿的手,哽咽道:“先生,别抛弃我。”
“殿下不负臣,臣便不负殿下,君臣之谊,穷达不改,生死不弃……微臣,一直都是这样期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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