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何人?”
文卿警惕地看着那团黑影,看不清楚,但大概是个人形。
春浦连忙点燃灯盏,借着温暖的光线细细打量花丛边的影子,那人似乎被灯光吓得退后一步,看清是个小孩之后,春阳春浦都松了口气。
“这是哪个官员的儿子吗?”
春阳刚说完,又觉得不像,哪家官员的儿子浑身脏兮兮的,像是刚从泥地滚出来的。
“我不是哪个官员的儿子,我是我娘亲的儿子。”
文卿看不太清,刚要开口让春阳将他推近些,那孩子却突然蹦起来,抓着一把野花往他这里跑。
春浦怕他冲撞了文卿,连忙上前拦住他:“小公子,我们公子身体不好,莫要莽莽撞撞的。”
文卿心里已经有了猜想,心口应激般地砰砰跳动起来,震得指尖发麻。
这次宫宴外臣不能携带子嗣,常驻宫里的几个太医也没有这么小的儿子。
“无妨,过来,我看看这是谁家的孩子。”
他没有发现自己声音都有些抖,倒是春浦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却没看出有什么异样。
春浦没有再拦,公仪戾却没有上前,他刚从冷宫里的狗洞爬出来,浑身脏兮兮的,娘亲让他带的花也都蔫巴巴的,眼前人清冷得像是天上的神仙,总觉得遥不可及,也不知道别人怎么敢上前接近的。
“文……文大人。”
文卿推着木轮往前滚了几圈,终于借着暖光看清了公仪戾脸上可疑的红晕,忍俊不禁:“三皇子殿下,怎么把一身弄成这个样子?”
公仪戾耳朵一竖,惊慌中却还是把那束野花攥得紧紧的。
那是不知从哪儿吹来的花种,被英嫔照料得很好,比起御花园的花一点也不见差,只是公仪戾攥得太用力了,一点也不爱惜。
“过来些,殿下。”
除了娘亲,世上没有人这样温柔地对他说过话。冷宫的太监总是打他骂他,宫女也不给他好脸色,常常拿针刺他,可娘亲说,等他长大了,一定能遇到对他好的人。
公仪戾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他才八岁,站在文卿面前正好和他目光齐平,也是他走近文卿才发现,堂堂皇子,身上的衣服上尽是补丁,脸上手上全是泥,只有掌心和花相触的地方是干净的。
文卿对公仪戾的感情本就复杂,如今看着这样年幼可怜的公仪戾站在自己面前,亟待关爱照顾,自然恻隐之心泛滥。
他从腰侧取下手帕,倾身细细地为他擦去脸上的脏污,柔软的丝帛沾染了脸颊的温度,指尖也顺带着有了些暖意。
只是不知为何,正擦拭着,手帕便湿润了。
“殿下怎么……”
公仪戾隐忍地哭着,抬起脏兮兮的袖子擦泪,脸上泪痕却越擦越花,棉袍里的败絮也从袖口的破洞里跑出来。
文卿这样看着,实在是有些心疼,正待说些什么,公仪戾竟直直地跪了下来,把那束潦草却珍贵的野花塞进他手里,双手抓住他的手指不放,眼眶红红地恳求他。
“……不要选皇兄,文大人做我的先生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①语出《权谋残卷》
第5章 来迟
眼前的情景,明明如此陌生,文卿心口却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悲哀,仿佛在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孩子,眼眶红红地抓住他的手,恳求他做他的先生。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忘了。
早就记不清了。
“可是我们公子已经答应了大皇子,皇上也钦点了,金口玉言,作不得假的。”
春浦刚才一听这人是三皇子,心下暗惊,慢慢才反应过来,三皇子不就是冷宫那位罪妃所生的儿子么,他们公子前途无量,怎能败在一个罪妃之子身上。
文卿微微侧头,冷声道:“春浦,我方才说什么,你全忘了吗?”
春浦一惊,连忙跪下来:“公子恕罪。”
“何罪之有?”文卿叹息一声,“春阳,扶他起来,以后这种错不要再犯了,我不想说第二遍。”
“殿下,方才春浦的话您也听到了,微臣事先已经应允了别人……”
公仪戾眼泪汪汪的,紧抿着唇,脸颊滚烫。
“那当如何?”
“先起身再说罢,殿下贵为皇子,怎能向臣子下跪,不成体统。”
文卿居首辅高位多年,即便刻意地温温柔柔说话,语气里还是藏着挥之不去的训诫意味,不怒而威,令人信服。
公仪戾没有到秘书省上过学,平日里只有英嫔会教他念书写字,英嫔乃河阳孟氏嫡长女,性格极为温婉,公仪戾念书也勤奋刻苦,故从未受过责备。
“先生……”
公仪戾被训得眼泪都不敢掉,大气也不敢出,好在总归是站了起来,却还是紧紧牵住文卿的手,像是怕他跑了。
“不合规矩。”
公仪戾心都凉了半截。
“但微臣应允了。”文卿慢慢反握住他的手,修长匀称的手指覆在他的手背上,公仪戾突然想起自己刚刚刨过狗洞,怕弄脏眼前皓月般的美人,连忙挣扎着缩手。
文卿本就不喜与旁人过多接触,公仪戾缩手,他便也顺势放手了。
“以后四下无闲杂人等时,殿下便可唤臣为先生,微臣愿为殿下开蒙,讲授诗书经义军法之学。
只是……此事莫要外露,否则你我都会惹祸上身,尤其是殿下,华英殿冷,居危慎思,小心行事。”
文卿正悉心嘱咐着,便见公仪戾难忍雀跃,磨蹭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凑过来黏黏糊糊抱了他一下,小孩子心性,藏不住事,满心满眼都是眼前人,不说话都能感觉到浓得发腻的孺慕之情。
他们以前不曾见过,而公仪戾一开口就是文大人,而他也还未曾封官任职,想必是英嫔通过一些手段得知了宫外的消息,却并不准确,今日公仪戾能出来找他,恐怕也是英嫔的意思。
文卿一向不喜被人算计到头上,可事关公仪戾,自然不同。他前世算计过公仪戾那么多回,南境那边却从来不曾反制过他,那时还以为只是风雨之前的平静,不曾想最后临死却是这颗眼中钉来为他收尸。
如今公仪戾无依无靠,在冷宫蹉跎多年,连过冬的衣物都破得不成样子,稚子易夭,风寒自不必说,普通的冻疮就足够折磨人了。
文卿明知这大抵也是英嫔算计的一环,却还是心疼,心疼极了。
“微臣下次来带些针线,殿下袖口破了,棉花跑光了就不暖和了。”
公仪戾只抱了那么一下,文卿身上也沾了些泥尘,他自幼体寒多病,如今竟因一个短暂的拥抱留住了一些温暖的残余。
“不碍事,回去拿点东西堵上就好。”公仪戾背手藏了藏衣袖,有些害羞地说,“先生下次来,我给先生带娘亲做的酥果子。”
他颊边泪痕未干,此刻却又开开心心地笑起来,圆而湿润的双眸显得亮晶晶的,仿佛是因为什么事燃起了一点微末的希望,煞是惹人怜爱。
文卿还未说话,他便又唤道:“先生。”
“先生……”
一遍遍重复地唤,不给文卿应声的时间,沉浸在喜悦中难以自拔。
“我也有先生了!”
“从今往后,别人有的,殿下都会有。”文卿轻抚他耳边垂下的长发,乌黑柔软,只是藏着些沙砾,“别人没有的,若是殿下想要,也会有。”
文卿嗓音微沉,目光晦涩难辨。
即便公仪戾前世来得太迟,于事无补,这一世,他也想为他做些什么。
公仪峻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德不配位,那大夏的皇帝便换个人来当。
公仪戾闻言眼眶一红,又想扑进他怀里,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棉袍,还是算了。
“先生下次什么时候进宫呀……”
文卿忽地莞尔:“殿下想让微臣什么时候进宫呢?”
俊眉修目,顾盼神飞,和宴席上浅淡的笑意不同,文卿笑盈盈地注视着公仪戾琥珀色的双眸,方才的不悦倒是都散去了。
公仪戾却只是望着他怔怔地发呆,话都不会说了,这副模样和二十年之后战无不胜的南境戾王没有丝毫相似,可文卿却无端想起公仪戾抱着自己的尸体,眼泪干涸殆尽的时候。
“先生……”
稚子惊叹的声音和前世悲痛欲绝的挽留在脑海中重叠,文卿看着眼前人,忽然觉得十分难过。
“娘亲说,小年夜还有几日就到了,宫里一定也会准备筵席,届时先生再来看我好不好?”
文卿应声:“什么时辰呢?”
“唔……申时为好,要等天色暗了,我才能出来。”
文卿大概猜到个中缘由,于心不忍,拿出袖中的青绳系在公仪戾手腕上,眼眶微红,低声嘱咐:“手信简陋,殿下不要嫌弃,下次微臣派人来接应殿下,小年夜,申时,东墙,殿下切记。”
“今夜之事,除英嫔娘娘外,殿下不得告知任何人,明白吗?”
公仪戾举着手臂,受宠若惊地望着他,仿佛那条青绳有千钧之重。
“先生……阿昭没有什么能赠与的手信,等下次……”
阿昭大抵是公仪戾的乳名,文卿还是第一次听见,前世没有谁这样唤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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