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落在公仪戾身上,君王的霸气和杀伐果断的决心他都具备,然而不知怎的,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是什么呢?
——
“陛下,北宫将军求见。”
江公公立于养心殿外,俯身禀报。
“快请进。”
公仪戾换下了天子衮冕,着帝王明黄常服,长发用玉簪束起,之前用来束发的金丝红珊瑚宝珠发带,往后用的机会便少了。
北宫将军一进殿,先是跪地行军礼,而后才双膝跪地行臣子礼,他身边跟着一个医官,那医官似乎有些紧张,磕磕绊绊地跟着北宫跪下,身上背的小药篮子一下子磕在地上。
“参见陛下。”
“免礼。”
公仪戾一直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忙扶北宫起来,并虚扶了那医官一把,那小医官怔了怔,有些害怕地躲到了北宫身后。
手足无措,眼神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了龙床上的美人。
准确来说,是重病的美人。
也许常人看文卿只是觉得他体弱多病,可丹青却一眼看穿了他已经病入膏肓,像内里快要燃尽的蜡烛,只待一股冷风,便会彻底熄灭。
“……”
文卿此时正好看向这边,和他对上了目光。
他知道,这就是他的陛下给他寻来的郎中。
文卿淡淡莞尔,笑容称得上温柔至极。
丹青瞬间红透了脸,牵着北宫的袖口,攥得紧紧的,小声地,磕磕巴巴地问:“主上,那是谁?”
“他是我的妻。”
公仪戾垂眸看着这个年纪尚小的南境医官,目光里除了不放心的探究,还有隐隐的不悦。
“陛下。”文卿温声唤他,“北宫将军远道而来,这时候想必还没用膳罢,让宫人备膳,奉茶添座,一直站着多累啊。”
北宫氏和孟氏曾经都是南境的名门望族,世代联姻,事实上北宫越和公仪戾有着较远的血缘关系,抛开君臣这层身份而言,北宫越还算是公仪戾的远亲兄长,前世,北宫越和南境的另一位将军是戾王的左膀右臂,关系极为亲密。
也正是因此,文卿才对北宫如此客气。
“多谢文大人。”
“文大人……?”丹青微微睁大眼睛。
北宫朝他微微点头。
五年前南境狼疫,就是多亏了京城的文大人上时政奏疏谏计献策,化险为夷,丹青一家都是因此才存活下来。他一直想亲眼见见这位大人,可没想到……为别人驱除灾厄的人,自己却病得如此之深。
“可否让下官为文大人诊脉?”
文卿莞尔而笑,苍白的笑容如同月下的鲛珠一般,美则美矣,却给人恍惚之感。
“求之不得。”
丹青背好自己的小药篮子,跪在龙床边,将两指轻轻搭在文卿微弱跳动的脉搏上,文卿轻轻蹙了蹙眉,好像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连严阵以待的北宫都没看出什么,但公仪戾知道,先生这是有点不高兴了。
他走到龙床边,挨着文卿的腿坐下,轻轻牵起文卿的另一只手。
有他在身边,文卿的戒备心便低得多。
“如何?”他问丹青。
“陛下是否给文大人吃过安神护元丸?”
“是。不能吃吗?”
“当然不是。”丹青感叹道,“太走运了……好在陛下有远见。文大人的身体常年由南境秘药和纯阳之人心头血温养着,病情虽重,但真正要治还是有法子的,只是麻烦些,要多费些心力才行!”
公仪戾一口气没舒完,又连忙吊起一口气,仓促转移话题:“北宫将军,你们长途跋涉而来,想必困乏至极,宫里的茶虽不比南境,在冬日也能喝——”
“纯阳之人的心头血……是什么?”
文卿但凡有问,心中便必定起了猜疑。
也是,哪儿有人每次床笫之欢都不脱上衣,连沐浴都要隔着一层寝衣把他抱在怀里?
长年生剖心头血作引,心口必定留下斑驳伤痕。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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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母后
丹青愣了愣, 小心翼翼地瞥了眼新帝,嗫嚅道:“纯阳之人……是那些天干纯阳,属于甲、丙、戊、庚、壬之一;地支纯阳, 属于寅、巳、申、亥之一, 天干地支都符合纯阳命格的人,大人可以回忆一下您身边是否……”
文卿凝眸,目光沉沉地看向公仪戾。
公仪戾的生辰八字, 正是所谓的纯阳之卦。
“此事暂且不论……”
“此事怎能不论?”
文卿深吸一口气, 神情复杂极了。
北宫仪在公仪戾默许下,带着丹青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偌大的寝殿内,没有宫女太监, 也没有侍卫官员, 公仪戾不喜欢那么多人看着他的先生。
“陛下……你过来。”
公仪戾有些犹豫, 但还是乖乖过去, 坐到他身侧,小心地捧起他微凉的手:“一点都不疼,我让南三给我用了麻沸散,不是生剖的。”
“先生别担心了,嗯?”
他俯身凑近文卿,温柔地抵住他的额头:“如果换作是先生,也会这样为我做的。所以别生气了, 好不好?”
文卿闻言却更心疼了:“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不是刚才的医官说漏了嘴, 你还想瞒着我多久?”
“等合适的时间就会和先生说的。”公仪戾的神情十分诚恳。
“是吗?”
“嗯。”
公仪戾和他对视着, 像以前一样眨了眨琥珀色的双眸, 文卿沉沉地注视着那双眼眸, 一股异样的感觉却从心底升起。
可能是有些恍惚。
他竟觉得自己又看到了前世的戾王。
公仪戾见他出神, 暗暗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怎么开心,文卿政务繁忙,他要做文卿心中的明君,日后宵衣旰食的时候大抵不会少。两人单独相处的时间如此珍贵,他却还想着别的事情。
“唔嗯……”
公仪戾双手握着文卿瘦削的肩头,在他的掌心,文卿像一只被轻轻握住羽翼的小鸟,翅膀不受控制地颤抖,羽毛却一直很柔顺。他仰头承受公仪戾不容拒绝的侵略,病容泛起阵阵潮红,皮相美得惊心动魄。
“咳咳……”
他伏在公仪戾肩上小声地咳嗽,公仪戾抱着他,无限缱绻地舔他通红的左耳,他又慢慢高兴起来,因为文卿的寒病有了根治的希望。
“陛下……”
文卿长睫湿润。
“不能叫阿昭吗?”
公仪戾在他耳边低低地问,说是问,其实更像是祈求,贵为九五至尊,他却在祈求他的臣子,贪婪地祈求他多一点、再多一点的爱。
“我喜欢听先生叫我阿昭。”
温热低沉的嗓音太近,就这样缓缓流进耳朵,文卿觉得左耳很痒,酥酥麻麻的,但是还有比左耳更痒,更酥麻的地方。
那里是心脏。
他抬起手,苍白的指节隔着明黄色的帝王常服,不轻不重地触碰到公仪戾心口的位置。
他轻声唤:“阿昭……”
他刚沐浴过,长发擦干披散着,只着月牙白寝衣卧在公仪戾怀里,呼出的气流没有那么热,但很香,和身上一样,带着冷梅皂荚和汤药的味道。
公仪戾被这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勾得发晕,俯首在他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一时没忍住,抵住了文卿的腿。
双腿是残废的,没有知觉。
但文卿很熟悉公仪戾的反应。
他知道公仪戾照顾他,不怎么碰他不是因为不喜欢他,而是太在乎他。
“先生,我忽然想起——”
文卿反应极快,在他撤身之前紧紧抱住他的腰,语气极淡,仿佛还有些埋怨:“都这时候了,阿昭忽然想起谁,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当然不是!我只是——”
“夜深了……阿昭去将蜡烛吹了罢。”文卿指了指寝殿四处的烛,抿了抿唇,抬手在公仪戾耳边悄悄道,“记得让宫人们守得远些。”
——
新帝即位,百废待兴,江南一带的商贾贸易关乎国本,而盘踞于此的商贾世家根基深厚,无法轻易撼动。
然而新帝诏令和一切改革都需要银两,文卿前世也经历过这样的整治,虽然那时候江南李氏效忠公仪峻,然而帝师文卿执政,明里暗里都受到了不少牵制,如今文卿依法炮制,再次架空了李氏财权,广通运河,疏通财路,江南贸易比之往日更添活力,国库也日渐充盈。
忙碌的时日总是如箭般飞逝,转眼间,便已经到除夕了。
往年的这个时候,文卿便开始亲手书写府中的对联,红底墨字,清流俊逸,骨力遒劲,贴在府中各处十分好看,文濯兰在庭院中煮椒柏酒,而公仪戾则负责去买桃符、钟馗、天行贴儿、金彩、缕花、幡胜、馈岁盘盒、酒檐、羊腔、果子、五色纸钱、糁盆、百事吉、胶牙饧……诸如此类的年货,要凑齐可不太容易,东西南北市到处跑,回来要向文卿喊累,讨要奖励。
而今年太过忙碌,文卿甚至没来得及准备什么,公仪戾也不能再像以往那样策马行过长安诸市,采购年货,文濯兰也不在庭院里煮酒烹茶,而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宫,和淑皇贵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在一块儿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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