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为大人办事,咱家荣幸之至。”
太和殿上,汪公公带着遗诏姗姗来迟。
位极人臣的中书令和他一起进殿,宣示着这份遗诏符合法度。
太子公仪峻和一众王爷在殿内静候,跪听圣旨。
文卿的轮椅经过时,公仪戾迅速地递了个什么东西,文卿先是紧紧握着,收进袖中,等到了殿上,悄悄摊开手心,才发现是一颗包好的蜜饯。
是火炉边烤好的果干。
文卿状若无意地扫过众人,目光经过公仪戾时,轻轻地眨了眨眼。
汪公公尖着嗓子宣读圣旨,然而这份遗诏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场面一度非常混乱,胜券在握的太子党人激动得想要来抢夺遗诏,却被闯进来的锦衣卫就地正法,下场自然是关入诏狱。
一切变化得如此之快,前一刻还在趾高气扬的世家子弟下一刻就沦为了阶下囚,众人终于反应过来自己选错了阵营,苦心经营多年的太子少师,如今站在太和殿上,竟向戾王点头致意。
“先生!”公仪峻大喊,他站在太和殿中央,眉眼阴鸷而强势,却并不意外,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但他依旧唤着文卿先生。
“新帝是否能顺利登基,还得看钦天署监司的演算。”
太子党众朝臣纷纷附和。
公仪戾没说话,在一切的喧嚣与混乱中,明明身处事变的漩涡中心,他却像一个误入此处的过客一样,听凭文卿的安排,无论殿内怎么吵,他都不曾言语。
因为他并不想当这个皇帝。
“钦天署的演算卦象,明日将由苏监司昭告天下。”文卿忍住话语之中的厌恶,公事公办道。
“以及太子殿下私德有亏,又牵涉到塞北战事私运粮草军饷通敌一案,勾结党羽,即令废除太子之位,并由锦衣卫彻查此案,若罪名属实,则数罪并罚。”
“大人怎可含血喷人啊?”太子党人神情激愤。
“本官只是传达先帝的旨意罢了。”文卿冷冷地看向刚才的官员,“对先帝如此不满,居心何在?”
群臣噤声。
文卿是崇明帝认定的顾命大臣,在崇明帝病重时就常常出入养心殿,此时先帝已逝,太子被废,新帝尚未登基,没有人敢和文卿作对,除非嫌自己活得太长。
更何况中书令还有西厂和锦衣卫的效忠。
大局已定。
——
钦天署在午夜时分颁布了占星令。
“冬十一月,有星孛入于北斗,黄星西沉,明君立于诏,有勇知方,山河无恙。”
苏纪堂身着占星服,带领钦天署所有占星官走下九机塔,入太庙祭祀,焚香默拜,香纸燃烧殆尽,香灰在坛中竟呈出“昭”字状。
新帝的年号就此确立——昭宁。
登基大典前夕,礼部尚书呈来了天子冕服,衮冕前后各用十二旒,戴起来颇为威严,十二五彩玉珠用的是钦天署的玉石,以上应天意。
明日公仪戾便登基称帝,他在文卿面前总是笑着,展现出一副喜悦的模样,但事实上他早已给自己,给文卿,也给这天下找好了退路。
“殿下……这是臣最后一次唤殿下了。”文卿穿着腿甲,站在他身前温柔地给他整理玉藻,“以后便是陛下了。”
公仪戾却往前将脑袋一埋,还是没忍住闷闷不乐道:“就叫阿昭不好吗?不要叫殿下,也不要叫陛下。”
“不合礼数。”文卿严厉道,却没推开他。
文卿向来疼他,然而自从崇明帝驾崩以来,他每日总是忙得不可开交,两人能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好不容易能待在一处了,文卿却不似之前那样惯着他了。
公仪戾有些无奈。
但他不知道,明天对于文卿来说有多重要。
再度成为帝师,像是一场豪赌。
赌注全都压在公仪戾身上,一旦赌错了,便是万劫不复。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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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丹青
十二月初三, 经钦天署推演和礼部选取的吉日。
公仪戾半夜醒过好几次,文卿睡在他怀里,眉头紧蹙, 薄唇抿着, 双手放在他胸前,虚虚地抓住他的衣襟。
“不要……”
“不……”
“呜嗯……”
公仪戾睡意全无,屈着手指轻抚文卿苍白的脸颊, 另一只手环着他的腰身, 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背。
文卿总是做噩梦。
他不知道他的先生为什么总是这么缺乏安全感,像只被虐待过的小猫, 很难全身心地去相信谁。
明明应该没有前世那些痛苦的记忆。
“殿下……”
文卿伤心地呢喃着,长睫悄悄地湿润了, 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鼻梁往下淌, 公仪戾凑过去, 一点点舔舐掉他的泪痕, 无限眷恋,无限珍惜。
无限伤感。
他还能陪他多久呢?
这样爱哭,若是没有他在身边,以后谁来哄他,谁来给他舔眼泪呢?
——
翌日,京城迎来了阴沉天气后第一个晴朗的冬日。新帝丁忧整整二十七日,终于在今日举行登基大典。
一封诏书八百里加急送达, 南境大军嫡系将领纷纷率亲信北上, 塞北诸将随南宫氏持军旗立于太庙之下, 风起云涌, 辉煌灿烂的天光照耀在冕旒的五色玉珠上, 轻轻晃动, 折射出奇异的闪光。
新帝还如此年少,未及加冠之年,便已经十二章衮服加身,祭祀宗庙,荣登大统。
然而他的身影却如此高大,立于文武百官之前,神色庄重,不怒自威,三年的征战生涯使他染上了褪不掉的杀伐之气,昔日令人闻之色变的战神之姿恍若隔世,万民跪拜瞻仰,这便是大夏的新帝。
文卿身着繁复朝服,首次站在了世人面前,站在公仪戾身后。
从此刻开始,他终于不用再时时刻刻担心受怕,不必像以前那样,做什么事情都要瞻前顾后,不必将韬光养晦四个字铭刻在心。
如今他已经能够熟练地使用那副腿甲,每晚他都牵着公仪戾的手反复练习,渐渐地,即便双手不触碰到一起,他也能好好走路了。
这种感觉睽违已久,如获新生,终于走过了煎熬的岁月。
从今以后,他不再害怕。
只是……昨晚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让他十分在意。
梦见前世的公仪戾,傻乎乎地,抱着他的断尸就要自戕,还好那时候苏纪堂及时从九机塔过来阻止了他,给他看了一个卦象。
文卿并不了解卦,两世都不曾仔细研究过其中的学问,故而看不懂梦里苏纪堂给公仪戾看的卦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公仪戾为什么愿意抱起那两截断尸跟他走。
但公仪戾清楚。
他懂卦,南境戾王府东阁的卦象谶纬之术不输九机塔,那是北宫家的世代相传,公仪戾平日在征战的间隙,百无聊赖,便跟着占卜师学着看卦,试图推演出远在京城的文卿每日的运势。
苏纪堂给他看的那一个卦,乾坤未定,意味着一切皆有转机。
苏纪堂需要一个人做祭品,复活一个对于他来说极为重要的死者。
即便是神秘强大如苏纪堂,也有无法打破的枷锁和难以释怀的往事。
公仪戾同意了。
苏纪堂抛出的诱饵对于走投无路的他来说是莫大的恩赐——给文卿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苏纪堂曾经告诉过他,文卿重生的那一世里,“公仪戾”的痕迹将会被彻底抹去,因为他已经将血肉和魂魄作为牺牲献给了九机塔,用来换另一个死者的复生,但事实上他莫名其妙地得来了二十年的光阴,在这短短二十年的时间里,他度过了他两世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如今,他的帝王生涯伊始,却大限将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卿手捧玉玺托盘,俯首跪呈于上,公仪戾垂眸,在文武百官的注目下将文卿扶起,郑重道:“老师,免礼。”
群臣脸色变幻莫测,俱是惊惶。
在新帝丁忧的这段时日里,中书令和新帝的接触并不多,不少人猜测文卿因为曾任太子少师与新帝生了嫌隙,却没想到,当年皇帝亲封的太子少师,居然还是当今陛下的师长。
公仪戾手持玉玺,隔着十二旒冕,和他的先生对视一眼,文卿温柔地冲他笑,笑时眉眼弯弯,唇红齿白,右眼的朱砂痣秾丽鲜艳。
公仪戾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忍着想要上前亲吻他的冲动,看向不远处猎猎翻飞的军旗,塞北黄白旗,南境玄青旗,都是他曾经带领过的军队。
他想,等他死了,就烦请姑姑将他的骨灰分成三坛,一坛埋进南境的土地,一坛洒入塞北的黄沙,最后一坛,就藏进文氏的祠堂。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和文卿葬在一起,那时候若是文卿另有所爱,他们要合葬的话,便把他的骨灰坛放到他们的中间。
江提督宣读新帝诏书,大赦天下,减税薄敛,举国欢庆,军队洪声喝彩,群臣心情激荡,仪乐奏,钟鼓鸣,八佾齐舞,莫不浩大。
文卿站在新帝身边,却忽然想,前世的公仪戾明明也能看见这样的盛景,为何却长年在南境偏安一隅,不与京城为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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