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关心。
半个时辰后,宴饮果然移步御花园,皇子们刚刚练完剑术,此刻正在御花园恭迎圣驾。
文卿刻意避开了为首的皇子,以免自己御前失仪。
“诸位英才,皆朕所爱。朕有十五个皇子,个个聪明伶俐,英勇贤德,因太子未立,故诸皇子一视同仁,当从新科进士中择选一人为师,左辅右弼,以佐成材,以正视听。”
话音未落,大皇子便跑到文卿身边,礼数周到,俯身禀报:“父皇,儿臣想要这位进士做儿臣的先生。”
周围的大臣纷纷恭维道:“明珠必待识者,所言非虚啊!大皇子,这可是新科状元,大夏王朝三元及第的头一人呐!”
进士们纷纷祝贺:“恭喜晏清兄。”
真心祝贺的人恐怕屈指可数。
文卿双手护在腰前,借着狐裘的遮挡,下意识做出了防御的姿态。腰身无端地痛起来,像血淋淋的骨肉被大雪浸得更湿,又慢慢冻僵,融化,冻僵,反反复复,痛不欲生。
脸色煞白,好在夜色阑珊,挡去了些。宫灯暖光照在脸上,落在衣褶间,却让人觉得冷淡而遥远。
“如是,便多谢大皇子殿下厚爱了。”
大皇子公仪峻,年方十五,宠妃李氏的长子,只要皇后一直无后,他自己再德行端正些,他的地位就不会动摇。
皇子们清一色的紫貂蟒袍,金丝衮边,可大皇子身上的总是要比别的皇子好些,腰间的佩环发间的羊脂玉簪皆是蓝田极品,身被薰貂,上缀朱纬,吃穿用度皆是上等。
而文卿今日赴宴穿得很是简单,普通的衮边蓝袍,一件御寒的狐裘,陈旧的冬靴,腰边的玉佩是最值钱的物件,其余的都不过寒士衣着。
坐在轮椅上,双腿早就废了,可背脊是挺直的,长发用玉冠束起,垂下时铺满肩背,眉眼中不见丝毫谄媚和对荣华富贵的渴求,只是淡淡的,冷冷的,像雪后梅花落满的孤山。
公仪峻看得痴了,失了皇子仪态,愣愣地看着轮椅上的新科进士。母妃让他选轮椅左侧的钟堂,可钟堂哪比得上这人风华绝代,他以后可是太子,先生之位自然只有状元能配。
皇上满意地大笑起来:“晏清……朕的长子便交给你了,大夏的状元郎,可莫要令朕失望!”
文卿淡然一笑,忍着切齿的恨意:“微臣虽愚钝,然沥尽肝胆,定不负圣上所托。”
他改变主意了。
避其锋芒不过是下下之策,总之要入事台阁,不如将公仪峻当做踏脚石,好好利用,好好折磨,以后诸事自然水到渠成。
大皇子选了文卿,二皇子自然选钟堂,之后便是四皇子五皇子。文卿夜晚目力不佳,也不清楚三皇子小时候模样如何,四下打量许久,却没找着想见的人。
“先生在寻何物?本宫命人帮先生找。”
文卿顿了顿,忽地有些后悔方才答应了。
先生先生的,听起来真是无比刺耳。
作者有话要说:
第4章 先生
“多谢殿下,微臣掉了颗瑬珠,不知可否烦请殿下身边的公公帮着找找。”
文卿托起腰间的玉佩,玉穗落在莹白的掌心,正好缺了颗瑬珠,很早以前就掉了。
他看着公仪峻身边的福安,前世剧痛的记忆涌上心头。
“还不快帮先生找!”公仪峻年纪尚小,吩咐起身边的下人却早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
“此瑬珠是故人所赠,珍贵非常……也怪臣疏忽,早知如此,今日便不佩此玉了。”
“先生别急,本宫定能帮您找到的。”
“那便谢过殿下了。”
“举手之劳。”
文卿不卑不亢地拱手行过礼,便不再给公仪峻一个眼神。
宫宴十分讲究坐次,曲江宴也就罢了,此刻李氏还敢坐在帝位旁边招摇,也怪不得御史未能入席。皇后常年卧病在床,实则是为了明哲保身,避李氏风头。
李氏,也就是大皇子的生母湘贵妃,母家是江南盐铁转运世家,富可敌国,掌握着一方商贾命脉,朝廷连年征战,巨额的军饷开支可都等着李家兜底,加之李家从未染指过军权,故而深得崇明帝信任。
崇明帝不算长寿,八年后便亡故了,然而太子却立得很晚,后几年也常常临幸凤仪宫那位,大抵是想生个嫡子牵制李家,可见帝王多疑乃是本性,深得信任也不过是相比之下。
他也曾以为自己深得公仪峻信任。
如今想来,真是愚蠢得可笑。
“殿下,奴才带人找遍了御花园,没见什么瑬珠啊……”
福安忐忑地禀报,生怕大皇子责罚他。
百官皆道大皇子贤明懿德,和善可亲,可福安从小跟着这位殿下,深知他喜怒不定的脾气,人前定不会发作,等回到毓华宫,有的是刑罚等着他。
果然,话音未落,公仪峻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福安下意识抖了抖。
文卿装作没看见,扯下玉穗上数根青棉系成长丝,百无聊赖地编著。
素色窄袖覆在腕骨处,衬得双手十分清瘦,他也不过十七岁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去年的冬衣已经有些短了。
管家吩咐定制的内衫和外袍还在内苑没有送来,皇帝赏赐的绫罗绸缎里没有成衣,大抵也没有料到文氏嫡长子会寒酸到这个地步。
见公仪峻过来,他便不急不缓地将青绳藏进袖口。
“先生,如今宫宴未歇,父皇母妃大臣们都在,不便搜寻,等众人散去了,本宫再为您寻来,如何?”
文卿浅浅地笑:“自是好的,那便麻烦殿下了。”
他很少笑,两世皆是如此,就算偶尔笑起来,周身的疏离感和冷淡感也不会散,但无法否认的是他微微弯眸的时候确实美得不可方物,病气浓重的眉眼忽然生动起来,就好像古画里的美人活过来了一样,美不胜收,活色生香。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黯然失色,公仪峻垂眸俯视着轮椅上年纪尚轻的状元郎,只比他年长两岁的老师,满心满眼都是陌生的情愫。
文卿知道公仪峻对这副破败的皮囊有兴趣,虽然觉得恶心,可如若一颦一笑都能成为尖兵利器的话,又何必多费工夫呢。
智者借色伐人,愚者以色伐己。①
公仪峻这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他迟早要手刃了他,不抽筋剥骨难解他心头之恨!
“先生,本宫派人送您回府。”
宴席散去,公仪峻终于回过了神。
“不必,春阳和春浦都在,文府的轿辇也在宫门外等候,多谢殿下好意了。”
“那……先生何时来毓华宫为本宫授课呢?”
“授课是在秘书省,微臣是外臣,非诏不得入后宫的。”
公仪峻似乎有些失望,太师教了那么久的喜怒不形于色,全教到狗肚子里去了。
二十年后倒是有长进,至少能把他给骗过去。
文卿自嘲一笑,叫春阳推着回程了。
他行动不便,公仪峻又耽搁了些时间,宫女领着出去的时候,钟堂顾岱等人早已不见踪迹了。
远远地看见宫门,文卿便让宫女先回去了,春阳从荷包里拿了颗金瓜子赏与她,入宫一趟,别的没学,只看见别的公子赏赐宫里的人了。
木制轮椅坐着并不舒服,垫了层软毯,也不过是扬汤止沸,文卿八岁那年腿就废了,这九年却也这么坐过来了。
“公子,大皇子殿下真好,临走时还赠了您这么大一包金瓜子呢。”
春浦摸了摸春阳腰侧沉甸甸的荷包,目中不无艳羡道。
文卿厌恶地皱了皱眉,语气淬冰:“以后在我面前,休要再提大皇子。”
春阳虽然不懂,但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当即轻轻瞪了春浦一眼,压低声音道:“公子说不要提大皇子,你答应就是,出什么神呢!”
春浦敛去眸中的讶异与不解:“是。”
文卿面色不虞,周遭的气氛也压抑,正绕过最后一处亭台,花丛中突然跳出一个黑影,春阳惊恐地睁大眼睛,下意识张开双臂护在文卿身前。
春阳春浦是文府前几年买来的小厮,今年和大皇子差不多的年纪,比文卿还要小三岁。
前世,春浦在文宅当管家,春阳则贴身照顾他,他死也忘不了春浦在烈火中朝他伸出的手,还有那双焦炭中的双眼,分明满腔怨恨。
他是该被怨恨的,文宅二百七十一口人都该怨恨他,是他没有保护好他们,若是他像孟迩将军一样给自己的家族留有余地,至少那场大火烧不起来。
春阳和他一起入了诏狱,进了那地方不死都得脱层皮,更何况公仪峻连文家尚在襁褓的婴儿都忍心烧死,怎么可能放过和他最亲近的春阳。
“退开。”
文卿喉咙涩得几乎喘不过气。
春阳不退。
“我叫你退开!”
春阳春浦从未见过文卿发这么大脾气。文卿性子冷,往日苦读诗书经籍,和他们连话都很少说,哪怕府里的下人欺辱到东厢房头上也不予理会,偶尔动怒,却也不会这样大声呵斥。
春阳浑身一抖,不知怎的就真的退开了。
那黑影似乎也被文卿吓了一跳,蹲在花丛边,不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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