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拙玉抿了抿唇,敏感地嗅出了苏家内部的风向变动,虽说文卿嘱咐过他适时将太子往悬崖下推一把,太子殿下也确实品行失端,但这把火由他点起来,昔日的情分,便是丝毫不剩了。
用完膳后,苏拙玉陪苏老太太说了会儿话,苏老太太是当家主母,他母亲去世后,他就一直跟在苏老太太身边。
他从小到大并不受她的宠爱,否则也不会在苏宅吃那么多苦头,但在她的翼庇下,他至少能吃饱穿暖,比这京城里失去母亲的孩子好过太多。
她的目光炯炯有神,看向苏珉的眼神却颇为复杂,仿佛有些悲悯,有些厌恶,又有些畏惧。
“太奶奶最近身体如何?”
“死不了。”
苏拙玉早就习惯了她这样说话,无奈地笑了笑,双手给她奉茶:“这是中书令大人府上的药茶,每年三月从扬州采过来的,用特殊方法炒制过,比宫里赏赐的都珍贵,喝了对身体好。”
“现在的中书令……是那个文卿?”
“嗯。”苏拙玉颔首,“孩儿很钦佩他,自他掌了治理大权之后,塞北的战备有条不紊,国库渐渐充盈,党争近来也消停了不少,正是应了他的字,要海晏河清才好。他还这么年轻,辅佐下一任君王之任估计非他莫属罢。”
“确实有些手段,可这孩子命烂,天煞孤星!切莫和他走得太近,当心惹得自己倒霉!”
苏拙玉蹙起眉:“太奶奶。”
“哎哟,我这个老妪懂什么!我这个老妪懂什么!”苏老太太突然拍了拍自己的前额,颤颤巍巍地从躺椅上起来,兀自跪坐在佛像前念起经来,她手中的串珠抖得不成样子,额边也冒出冷汗,苏拙玉走过去想将她扶起,却被她猛地一推,力大无比,苏拙玉后退两步,有些怔然。
“太奶奶,您方才说的天煞孤星……是有什么说法吗?”
“老妪什么都不知道!老妪什么都不知道!”苏老太太不住地摇着头,哆哆嗦嗦地蜷缩起来,手中的念珠已经拿不住了,啪啦一声摔在地上,线断珠散,紫檀珠朝四面八方滚落。
“还愣着干什么?去叫郎中!”
苏拙玉蹲下来,还想将苏老太太扶起来,手臂却被那双饱经沧桑的手狠狠攥住,隔着衣服,却感觉骨头要碎了。
她的眼神迸出狠意,颇有种几近癫狂的疯态,绝不是常年吃斋念佛的信徒能露出的神色。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拙玉,千万别靠近他们那些人……钦天署……中书省……你会死的……”
苏拙玉垂眸看着她,当年那个严厉冷漠的妇人如今已经垂垂老矣,曾经她也这样垂眸看着他,施舍给他世上唯一一点温暖,仅凭那点温暖,他走过了最为艰难的年少时光。
“太奶奶……您是不是病了?”
“孩儿的本事不足以靠近钦天署,这一点您无需担忧,至于中书省……晏清是孩儿唯一的挚友,他不会害我的。”
“你不靠近,他却在暗中窥伺!挚友?挚友?!你怎敢将天煞孤星引为挚友?!你不要命了?”
“他不是天煞孤星。”苏拙玉认真道,“他有家人,有朋友,心上人也回来了,如果真有什么天煞孤星的话……那个人更可能是我罢。”
话音未落,苏拙玉脸上突然落了一巴掌,苏老太太这一下没收力,红通通一个手掌印,火辣辣地疼。
“蠢货!废物!还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懂!和你那该死的娘一样!不见棺材不落泪!”
苏拙玉沉默地看着她哭闹,起身将目光变为俯视:“太奶奶这样,也不怪他们不来看望您。”
“孩儿先告退了,您保重身体。”
苏拙玉走出厢房,顺手带上门,一转身却看见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身影,站在海棠树下,银白如雪的长发只用一条天青色发带半束起来,钦天署的官服绣着星辰经纬,手腕上戴着占卜珠和蓍草,秋风拂过,发尾沾上了冷霜化成的湿润。
明明就站在那里,苏拙玉却觉得这人十分遥远,不是遥不可及,而是像雾一样,渺渺茫茫,就算触碰到了,迟早也会散开的。
“兄长。”
苏拙玉恭恭敬敬地行礼,苏纪堂却只是点了点头,从海棠树下走过来,像以往一样平淡地和他擦肩而过,仿佛像苏拙玉的人在他眼底多停留一刻都是玷污了他纯粹的瞳孔。
苏拙玉无声叹息,却没注意到从高处落下来的视线,如此克制,如此压抑,从他红肿的侧脸划过,最终落到他颈侧的疤痕上。
那是很多年的事了。
久远到……连苏拙玉自己都快记不得了,年幼时的壮举,没有经过思考的保护,成为了他生生世世的护身符,也牵连出苏纪堂难以释怀的梦魇的开端。
“兄长,待会儿能谈谈吗?”
苏拙玉不想和苏纪堂打交道,却又想起文卿之前说的话,惦记着文卿需要这份引荐,便大着胆子拉住了苏纪堂的衣袖。
“……”
苏纪堂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的空白,看上去竟类似于稚子一般的天真,双眼微微睁大,似乎不相信苏拙玉会主动说出这样的话。
“兄长?”
“若是为了旁人,便不必多言了。”苏纪堂轻轻拂袖,目光看向别处。
苏拙玉觉得他话中有话,却不甚明晰。他确实是为了文卿才和苏纪堂搭话,可苏纪堂常年深居钦天署九机塔之上,不问政事,怎么可能一眼看穿他的想法。
又不是鬼神。
“若我说……是为了我自己呢?”
苏纪堂回眸,深深地看他一眼。
“等着。”
——
文卿喝过药后,被公仪戾哄着睡了一会儿,起身时已经到午时了。
公仪戾从练靶场回来,刚沐浴完披着寝衣走到里屋,便见帐中人不知何时坐了起来,隔着隐隐绰绰的帷帘,身影瘦削得可怜。
公仪戾擦了擦发尾的水渍,从桌上倒了杯热茶,走到拔步床边掀开帷帘,将难得发懵的先生抱进怀里。
“喝口茶,醒醒神。”
文卿双手轻轻攀住公仪戾拿茶杯的手,温顺地张开唇小口小口地啜饮杯中的热茶,因为加了药引和药草,茶水又腥又苦,文卿整张精致的脸皱在一起,却忍着没有发脾气抗拒。
“先生好乖好乖。”
一杯茶饮尽,公仪戾在文卿眉心亲了亲,文卿抿了抿唇,不乐意被别人——特别是被自己养大的孩子——这样当稚童对待,却又逃不开公仪戾的温柔陷阱,只是轻哼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午后我要进宫一趟,你在府里若是无聊,可以去找景王消遣一下时间,你们都是亲王,也是太子党的眼中钉肉中刺,多在一处玩玩儿没什么坏处,只是千万记得少喝些酒,他要近什么男色女色,你尽量避开,别犯傻回来讨我的打。”
文卿舒舒服服地靠在公仪戾的肩窝,被公仪戾圈抱着,浑身暖洋洋的,说话的语气也高兴,一点冷淡的意味也听不出来,和平日里在官场的作风大相径庭,若是秘书郎听见文卿这样说话,估计会跑出中书省看看今日太阳打哪边出来打哪边落,是不是反了。
“遵命——”
公仪戾揉了揉文卿的脸颊,那里没什么肉,轻轻一捏就能碰到骨骼,稍微用力就能弄碎似的。
“先生答应阿昭一件事好不好?”
“嗯……说来听听。”
“从午膳开始,每餐努力多吃一碗饭。”
作者有话要说:
第45章 谶言
文卿忍俊不禁:“这是什么话啊?”
“先生太清瘦了, 你看,阿昭的手臂有先生的两倍这么粗。”
公仪戾轻轻牵起他的手腕,绸质的寝衣顺着滑下去, 露出白皙瘦削的手臂。
掌侧往下一两寸的位置, 昨夜的温存留下了颜色,文卿抬起手,迎着窗外的光细细端详那几枚吻痕, 微凉的秋光透过指缝, 落到他轻轻眯起的眼睫之间。
像厚厚落叶上蜷起尾巴的猫。
“阿昭喜欢我胖一些吗?”
“先生怎样阿昭都喜欢,只是这样消瘦下去, 身子骨只会越来越弱,阿昭希望先生好好的, 生病太痛苦了。”
公仪戾轻抚文卿的长发, 粗糙的手指划过前额, 划过脸颊, 划过下巴,文卿觉得有些痒,却半抬着眼睛没有说话,他想起阿昭昨夜看向他的眼神,烛影摇晃,阿昭侧逆着光,从上面沉沉地看下来, 眉心蹙得很深。
“别担心, 早就习惯了, 并不痛苦的。”文卿陷在公仪戾怀里, 语气云淡风轻, “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 阿昭派人去南境帮我找找郎中好不好?”
南境最好的郎中就是南三和南九,他们是南境圣手世家的双生嫡子,整个南境找不出比他们医术更高明的人了。
公仪戾心知肚明,却没有点破。
他也安慰着自己,会有医术更高明的神医。
否则他不敢想象,要是他死了,安神固元丸没有了药引,文卿该怎么办。
“先生……”
他深深俯首,埋进文卿的肩窝,隔着寝衣嗅闻他身上浓郁的药味和梅香,文卿双手攥紧他的胳膊,随着他深嗅的动作不住地眯眼,脸颊不受控制地红起来,微微启唇小声地喘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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