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明统如果成了太子党,便是和你我为敌了。”文卿顺手将枫叶抛进桥下的溪流,语气冷淡,“虽然很不忍心,但欲成大事者手中必有枯骨,若是他公然与我作对,我也不会放过他。”
顾岱后脊发冷,一时说不出话来。
“子山,好好劝劝他吧。”文卿接过春阳奉来的茶,揭开茶盖,一股浓郁温热的茶香扑面而来,将长睫晕染得稍微湿润,“如果是你劝,他一定会听的。”
“公仪峻不值得,皇位必定不是他的,这局我赢定了。”文卿没有急着喝茶,而是淡淡地暼向他,“所以……我并不是在争取钟家的支持,而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给钟明统一个活命的机会。”
“当然了,现在这个决定权掌握在你手上。”
“等等,晏清……”顾岱一时失神,打翻了手边的茶杯,茶水太烫,冷白的手背瞬间被烫得绯红,顾岱却顾不上烫伤,只是用手帕胡乱擦了擦茶渍,慌乱道,“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夺嫡之争,如何能够心慈手软?”文卿轻轻吹了吹茶沿,莞尔道,“你知道我有多恨太子党。”
“……”
顾岱沉默片刻,泄气道:“我劝过他。”
“子山。”文卿看向他,目光和平日里没什么不一样,顾岱却突然觉得阵阵发冷,像被毒蛇盯住了一样,前额开始冒汗。
“你只需要记住,这是我给他最后的机会,至于剩下的——你就在我身边慢慢看着就好了。”
“若是他以往做了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你如今也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坐视不理,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钟堂归顺本家效忠太子一事,他安插在钟家的密探都还没有发现,若不是今日在朝堂之上看见钟堂腕间挂上了鹤牌,他便被太子党摆了一道。
鹤牌,太子文士党的秘密信物之一,每一张各不相同,玉牌上的鹤纹也形制各异,因此只用于内部识别,不作为对外身份象征。
文卿也是太子文士党的一员,但此次钟堂的加入没人知会他,钟堂的鹤牌也相对隐蔽,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
公仪峻已经开始怀疑他了。
或者说公仪峻到现在才开始怀疑他,也真够蠢的。
只是这时机可真不巧,怎么钟堂一加入,公仪峻便对他起了疑心呢?
——
“先生,茶都凉了。”
公仪戾不知什么时候到亭子这边来的,只是从茶凉的程度来看,顾岱应该已经离开很久了。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发生什么事了?嗯?”
公仪戾蹲在文卿的轮椅边,宽厚有力的掌心托住他清瘦的脸颊,手指上满是伤痕和厚茧,轻轻刮蹭的时候有些痒。
文卿摇摇头,看向府门的方向。
溪水潺湲,府门紧闭着,阴沉沉的天气压抑着心绪,刚才阴冷绝情的上位者已经全然消失不见,文卿靠在椅背上,神情有些颓唐。
“明明被背叛的人是我……就算真的杀了又怎样?阿昭,你也会恨我吗?”
公仪戾疑惑地歪了歪头:“先生,你在说什么?”
他想了想,又说:“阿昭不会背叛先生的。”
“所以不要杀我,我还要好好陪着先生呢。”
公仪戾凑上来,黏黏糊糊地亲他的唇,他并未束发,长发半披在肩上,显得年龄很小,很有少年气,眉眼间隐隐有当年承欢膝下的影子,让文卿看着心软。
“咳咳……”
外面风大,文卿凭栏吹了一阵,手脚早就冷得不成样子,他用力推开公仪戾,担心把病气过给公仪戾,公仪戾却一点也不领情,推不动就算了,还要巴巴地凑上来和文卿鼻尖抵着鼻尖,看他咳得眼角泛泪眼下泛红,心疼极了。
“以后不许在外边呆久了。”公仪戾双手攥紧文卿的手,小心翼翼地搓热,“这么凉。”
如此冰冷的触觉,像边关山域终年不化的积雪,春风吹过来,带来一点温暖,还没等到积雪化开汇流进黄沙,苦秋便又到了。
“阿昭不在的时候,先生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才是,都这么大人了,还学不会保重自己的身体呢。”
文卿眼眶还红红的,却将眉头一拧,不高兴了:“什么叫你不在的时候?”
公仪戾沉默片刻,赔笑道:“我就随口说一句,先生怎么还当真了?”
“以后不准这样说,我不喜欢。”
“好好好。”公仪戾温柔地亲了亲文卿的眉心,“阿昭只做先生喜欢的事。”
文卿双手搭在公仪戾肩上,轻抚他墨色的长发,公仪戾安静地让他摸了一会儿,将他从轮椅上横抱起来,稳稳当当地往正房走。
春阳去推轮椅的时候,正好和公仪戾错身而过,公仪戾看向他,用唇语无声地说了句多谢。
是他跑来找到他,让他来接他的先生回家。
“先生好轻啊,抱起来轻飘飘的,要多吃点饭啊。”公仪戾轻轻掂了掂怀里的人,问道,“今晨的早膳吃了吗?”
文卿温顺地靠在他肩上,企图用沉默蒙混过关。
“先生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早起上朝本就辛苦,昨晚还折腾了半宿,怎么也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才是。”
文卿脸颊泛红,为自己辩解道:“……早晨没胃口。”
“那现在有胃口吗?”
“……”
他想说没有,又怕阿昭继续念叨,便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让文念恩吩咐膳房准备一点,不必太多,他吃不了多少,多了也是浪费。
昨日从东市带回来的桂花糕,膳房蒸热了又加了枣泥馅,庭园里的板栗熟了,公仪戾刚打了一筐,蒸熟加蜂蜜熬粥又香又甜,按照公仪戾的说法,给十两金子都不换。
枣泥桂花糕和板栗粥放在桌上,公仪戾试了试温度,觉得烫了就吹一吹,觉得淡了就再加些糖。
文卿看他这样认真,也不好一直推拒,半推半就地吃了一碗,公仪戾一勺一勺地喂,怕文卿耳畔的绣带会沾上羹汤,小心地替他挽到耳后。
“好吃吗?”
“嗯。”
文卿长睫微垂,低低地笑了笑,从窗棂透进来的光落在他含笑的眉眼间,温柔恍惚,明明昧昧,世上不会有比这更美的景色了。
公仪戾轻抚文卿莹润的耳垂,他的手掌很大,常年舞刀弄枪,厚厚的茧和重重叠叠的伤疤衬得文卿面容格外清瘦雅致,但他知道文卿不是真正的琉璃小鸟,这样的人困在京城,却比塞北最凶猛的兀鹫还要残忍,不是将军,却和他一样,身下埋着数不胜数的枯骨。
他还记得文卿被困在梦魇里哽咽流泪的模样。
他想带他离开这里。
尽管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要隐,就要彻底放弃京城所有的一切,以南境兵权与京城抗衡,可文卿志不在此,他有更大的野心。
他只能争,要争就争至高无上的权位,只有这样才能将文卿妥善安置。他要计划好所有的事,即使他不在了,也能让文卿自由畅快地活着。
这一世,公仪戾这个人本就不该存在。二十年的光阴,是钦天署中天道的仁慈,也是九机塔上神祇的残忍。
作者有话要说:
第43章 美好(已修改)
“先生, 阿昭有件礼物想送给你。”
文卿闻言一怔,拿起手帕拭了拭唇,“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今天当然是特别的日子。”公仪戾将瓷碗放在桌上, 将文卿抱起来放在床边, 双腿失力地往下垂。
公仪戾从床下拿出那个准备了很久的金丝楠木长匣,通体莹润简朴,没什么雕饰, 只刻了四个字——“卿卿亲启”。
“打开看看。”公仪戾双手捧着木匣, 琥珀色的双眸亮晶晶的。
文卿忍不住戏谑一句:“什么啊?还神神秘秘的,小孩子吗?”
他扣住锁扣, 轻轻往上一扳,精密的九眼锁还未装上, 如今打开这个匣子是很简单的事。
当他看见匣中之物时, 唇边的笑意却倏然凝固了。
“……这是何物?”
冰冷玄铁铸成的一双器具, 中部是镂空的, 两边用软铁做了修饰,最上方用铰链铰接成独立的环片结构,外覆有一层复杂的支撑金属骨骼体,左右两边各镶嵌了一颗红珊瑚珠。
光线太暗了,文卿看不出是不是当年公仪戾发带上那两颗。
“可以让先生站起来的腿甲。”
公仪戾一直观察着他的神色,怕他不喜欢,说得很小声:“可以让卿卿站起来的腿甲。”
“别说笑了……并不好笑。”
文卿这般说着, 却情不自禁地抬了抬手, 还没碰到匣中之物, 指尖却又颤抖着缩了缩。
“我不会拿这种事说笑的。”公仪戾严肃道, 不一会儿, 神色又柔和下来, “先穿上试试好不好?昨天才从南境运过来,不知道合不合适。”
“不要……我不想试……”
“拿走……”
“先生一边说着让我拿走,一边却还摸着不放,我是该相信先生的嘴还是先生的手呢?”
公仪戾将长匣放在地上,文卿紧张地收了收手指,目光有些飘忽。
“我先帮你穿上,就当是穿一双长袜,不好穿我们便换一双,不会有事的,别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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