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在柳堤边。”春阳学着文念恩,端得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喔喔喔,好好好……好好好。”
文念恩和春阳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不一会儿,文谦便看见了那个多年不曾寒暄过的儿子,和平时上朝下朝时不一样,穿得很素净,长发半束,未戴玉冠。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他见到了年轻时的许晚凝,眉眼神韵何其相似,清冷内敛的性子也大差不差。
许晚凝是他爹为他找的正妻,一个从扬州来的姑娘,三书六礼九聘,当年在长安也给足了她脸面,他们年少结发,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世人却总说许氏绝色倾城,说他和她成亲是耽误了美人,说他配不上她。
加之许氏性情孤高,怀孕后便更是冷漠,不愿再和他亲近,他耐不住寂寞,纳了不少妾室,许氏也并不关心。
那时他对许晚凝的迷恋不啻于京城任何世家子弟,许晚凝的冷淡让他极其慌乱,那一年恰逢孟迩大将军班师回朝,全京城的女眷无论是未出阁的还是已经嫁作人妇的,从城门排到太和门,战马行经的地方被围得水泄不通,那是他第一次在许晚凝脸上看见那样明媚的笑容。
天地都因之黯然失色。
原来她也会笑。
明明和他成亲时都不曾笑过。
那时许晚凝也不过二八年华,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凉了下来,冲上酒楼将许晚凝拉回府中,不顾她的反抗强-暴了她,腹中的孩子差点流掉。
文德雍赶回府中,带着苗疆最好的药师,用了无数碗汤药把母子二人的命保了下来,从那以后,许晚凝便搬出了正房,文德雍把他打个半死,警告他不许靠近东厢房半步。
他和许晚凝的夫妇情谊,就这样断了。
他认过错,当着所有人的面磕头认过错,只要她能原谅他,他什么事都愿意为她做,可许晚凝说她不记得了,生下这个孩子之后,他们两不相欠。
他怎么能让她生下那个孩子?
……
“文大人,有什么事不妨直说,你如今挂个闲职,最不缺的便是时间,可我的时间是很宝贵的,恐怕你耽误不起。”
文卿看着面前怔怔出神的文谦,他的父亲,心中没有半点波澜。
文谦如梦初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文卿在和他说话,汗然道:“卿儿……”
“叫我文卿便好。”
“呃……嗯,爹这次是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一切都好,不劳挂心。”
“那便好,那便好……呵呵……”
陈氏见他半天说不到正事上,忙道:“晏清啊,听说你会在这个月十五那场会试担任主考官,监考试经史时务策五道,是真的吗?”
文卿淡淡莞尔:“听谁说的?”
“呃……”
“消息不错,确实是我。”文卿前不久才拟好试题送至礼部,为了选拔今年的进士,也费了些心血,世家大族门道颇多,早就得知他担任主考官的消息,如今案上堆着的名帖数不胜数,一封都没回复过。
“那、那瑨甫今年应考,便仰仗晏清你多照顾照顾了……”陈氏谄媚笑道,从怀里拿出一沓银票,每张都是一万两银子。
她以为文卿不会接的,谁料他竟让春阳收下了,陈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想到这是给瑨甫的买官钱,虽然肉痛,但也勉强能维持笑意。
“夫人出手阔绰,我也不好端着,恭敬不如从命,你说是不是?”
“是、是……”
“这样,我给你们指条明路。”文卿挽了挽耳边的发,将衣襟拢紧了些,“明日朝廷会颁布一则募捐令,文府若是能带头捐个几十万两,我便考虑考虑给文瑨甫一个好名次,你们二位觉得如何?”
“什么?!还要几十万两?”
“夫人可要想好,这几十万两银子,咬咬牙还是能拿出来的,错过了这次机会,文瑨甫想要走进士之路晋升,可就难上加难了,这和买官可不是一回事。”
文谦和陈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动摇的念头。
“我乏了,若是二位考虑好了,便快些备好银票罢,春阳,送客。”
“是。”春阳行了一礼,“文老爷,文夫人,请随奴才出府。”
送走那对异想天开的夫妇,柳树上突然传来一阵笑声,风声夹杂着衣裳轻动的声响,文濯兰跳下来,走到文卿身边,文念恩早已习惯了她的神出鬼没,推着文卿走,一点都没被吓到。
“晏清,陪姑姑喝两杯。”她又提着酒。
文卿婉拒:“我有些累了。”
“这可是华英殿的酒,从孟如英那儿搜刮来的,你尝尝。”文濯兰故弄玄虚道,“除了酒,还带了些别的东西,不过暂时先不告诉你。”
“姑姑怎么一天到晚都往华英殿跑?”文卿淡淡地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叹道,“罢了,我也尝尝,许久没和姑姑一起喝酒了。”
文濯兰示意文念恩退下,绕到后面,把文卿往烟汀亭推,府内没有任何台阶和门槛,轮椅推着很好走。
“你不怕到时候他们反咬你一口?”文濯兰突然提起方才的事。
文卿沉默片刻:“不会的。”
“为什么?”
“文瑨甫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屡试不第,如今也就这一条法子了,哪怕是为了文瑨甫的前途,他们也不会得罪我。”
文濯兰沉默片刻,说:“你也是我唯一的侄子。”
文卿失笑。
心中却难免有些动容。
“我知道的,姑姑。”
文濯兰将他推到烟汀亭,让丫鬟布了些下酒菜,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让文卿先喝一口。
文卿见她如此郑重其事的模样,便拿起酒杯抿了一口,与平时喝的清酒不同,这酒太辛辣了,酒滓似乎也没有过滤,入喉很是苦涩,而后慢慢回甘。
文卿忍不住咳了两声,身体慢慢热了起来。
文念恩有些担心,文濯兰见状却大笑起来,托着脑袋问:“你可知这酒是从哪儿来的?”
文卿疑惑地望向文濯兰,随后怔了怔,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其貌不扬的酒壶。
“不是京城的酒……?”
“猜对了!”
文濯兰笑着,给文卿继续满上:“阿昭让人从塞北捎回来的,当地的内服药酒,喝了强身健体的,孟如英说阿昭在信中写了给你一半,我便沾光喝两杯了。”
文卿有些恍惚:“阿昭……”
“还有,阿昭没打败仗,那驿兵在觐见崇明帝之前先去见过太子,战败的消息也是太子派人四处散布的。”
文卿蓦地冷了脸。
“还有,阿昭在信里说了很想你呢。”
“……什么?”
文濯兰耐心地重复一遍,顺口添油加醋道:“阿昭说他很想你,特别想你,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不知是酒意上来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原本冷冰冰的一张脸倏然红了,文濯兰还没见过文卿脸红,阿昭小时候亲口对着文卿撒娇的时候更亲昵的话也说过,也没见他这般。
文濯兰忍不住轻声笑起来。
文卿以为自己被戏弄了,连忙沉了脸:“阿昭怎么可能在给淑妃的信中说这些,姑姑!”
“是真的!不信你自己去问孟如英。”
这种事,文卿怎么可能亲自去问。
“阿昭很争气呢,听说取下了乌桓大将挞楼的首级,把辛夷安安稳稳地护送回烽火城了。”
“总觉得前不久还是跟在身边玩铃铛鼓的小孩子,如今已经穿上铁甲,立下战功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晏清,你当为他高兴才是,假以时日,你的骄傲将会成为大夏的荣耀,为边境带来珍贵的和平。”
——
次日,文卿以边境流民问题积重难返为由,上书请求崇明帝颁布募捐令,朝堂上文党官员纷纷下跪请旨,却遭到太子党的一致反对。
“大夏和乌桓战事已经几十年了,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如今国库空虚,百姓更应该体谅朝廷的难处才是啊。”
“是啊,朝廷每年也有拨款,募捐令要等遇到流年天灾时才能颁布,若是因此开了先例,反而容易被有心人利用。”
文卿淡淡抬眸,和说这话的官员对视一眼,对方却很快瞥开了视线。
钟绥。
钟堂的父亲。
以前的清流官员,如今的太子党重臣。
“朝廷每年的拨款对于漫长边境线上的流民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微臣深知国库金银用在何处自有陛下的考量,便恳请陛下给臣子们为国尽忠的机会。”
“微臣愿捐十万两白银,倾家荡产,解边境一时之难。”顾岱磕头道,“微臣曾随祖父去过塞北边境,战鼓金戈,铁蹄下的黎民百姓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苍生苦楚,望京城世家大族亦能体谅。”
“微臣也愿意略尽绵薄之力。”
钟堂在太子党林中跪了下来,无数道尖锐的目光朝他望来,他似乎看见自己的父亲握紧了拳头,额头上青筋暴起。
“罢了。朕也知道边境这些年不容易,即刻传旨,为朕大夏的边境百姓募捐,世家多捐些,其余官员便量力而行,国库再拨五十万两,长安和塞北齐心协力,抵御乌桓铁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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