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法子?”公仪戾不信,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催促道,“等等,先说说他给你的信里写了什么。”
“我才不要告诉你呢,你看你现在脏兮兮的没个人样,一身脏血,臭死了,要不是摊上这个任务,我才不想和你说话呢。”
公仪戾沉默片刻,问他:“真的传信了吗?”
“我骗你干嘛?不想听拉倒!”
段寻将字条的背面展开给他看,趁他来夺的时候收进袖中,正经道:“去冲个澡,换身衣服,吃点东西,还有很多事要做。这里很需要你,你没有愣神的余地。”
“他把你送到这里,不是让你思念长安的。”
“我不是在思念长安。”公仪戾忽然道,神色有些落寞。
段寻挑了挑眉,等他说下去,却见他垂眸不语,不多时便转身离开了。
待他走后,段寻才拿出那张字条。
不得不说,文卿能在短短七年之内从状元郎做到一品高官不是没有原因的,说话做事丝毫不拖泥带水,一眼便明察此时北境边防要害。
论将领,公仪戾堪当大任。
论军费——
段寻看向字条上的墨迹。
“二十日之内,京城赈款将送至流民地带,另,朝廷将拨款用以北境边防,预计不少于一百万两,以救水火之急。”
半句不提儿女之情。
看来是单相思。
文卿毕竟是太子少师,铁板钉钉的太子党人,没准只是为了平定北境战火布的一局,给太子登基铺路而已,可惜有人付出真心了。
——
“先生,你看,风筝飞得好高!”
空旷的马场上,一个孩子捧着线轮,在微风吹拂的春日欢笑着奔跑,那双健康的腿让文卿有些羡慕,他决定要保护好他。
“先生,真的会有嫦娥吗?嫦娥长什么样子啊?”
“真的有姑姑说的那么漂亮吗?比先生还漂亮吗?阿昭不信——”
月圆之夜,年幼的皇子凭着撒娇的本事坐到了文卿怀里,一只手抱着文卿的后颈,一只手拿着甜甜的月饼,咬了一口之后,将月饼高高举起,咬掉的空缺正好和月亮的边缘重合。
“先生……”
“先生……”
“先生!!!”
文卿溘然从梦中惊醒,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墨发顺着肩侧流泄而下,长长地铺了满身。
急促的呼吸声在静谧的室内显得如此清晰,心跳盖过了喉咙中难以抑制的声音,文卿忍不住摔了个杯子,砰地一声,瓷片四溅,屋顶的暗卫被惊动了。
十二想下去问一声,被南七制止了。
“这几天一直这样。”他用唇语道,“下去也没用。”
前段时间十二都值白班,不太清楚:“以前也没这样啊?”
“兴许是忧劳过度。”南七也不懂。
十二挠挠头,打算先观察看看。
屋内却没再传出什么动静了。
文卿撑在榻上,缓慢地平复着呼吸。
自阿昭走后,他便不再做噩梦了。
七年前,他曾求救般地指望有阿昭在身边便不会梦魇缠身,结果却让他很失望。
他以为他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前世那些痛苦的记忆了。
可阿昭带他去坐秋千那天晚上,梦魇奇迹般地消失了,在那之后,做噩梦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当他以为他就快要摆脱那些记忆的时候,命运又和他开了个玩笑。
他梦见阿昭了。
年幼的阿昭,年少的阿昭,奔跑的阿昭,蹦蹦跳跳的阿昭,安静的阿昭……曾经那些温暖美好的回忆,事到如今,竟也像前世的梦魇一样冰凉。
每当梦境猝然结束,脑海中浮现的最后一个画面永远是前世公仪戾抱着他的断尸失声痛哭的样子,他对阿昭的感情越深,那场噩梦就越是鲜活。
一辈子都忘不掉。
文卿死死地咬着唇,忍着酸涩不堪的哽咽声,牙齿咬破下唇,苦腥的铁锈味在口中蔓延。
借着微弱的烛光,文卿拿起春凳上的另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冷透的茶。
忽地,他发现春凳上多了一个字,不知道什么时候刻上去的,平时都没注意到。
他一眼就认出了公仪戾的字迹。
自公仪戾住进府中,所书之字都是他手把手教的,每一点每一墨都带着他的痕迹,却又很有公仪戾洒脱的性格。
平时书字总要被他三令五申,内敛,平和,庄重,不可莽撞,不可急切,不可露出锋芒。
公仪戾很努力地学,很想达到他的要求,却总是差了点什么,不是不够好,而是还能做到更好。
但这一次,文卿却挑不出什么刺来。
这是个“卿”字。
每一笔,每一划,都如同被刻在心尖上一样,小心翼翼,却无比珍重,所有锋芒都藏起来,像玉石般温润的一个字。
屋内安静了许久。
南七和十二坐在屋脊上看月亮。
不一会儿,屋内响起吱呀吱呀的声音,木轮轻轻转动,窗边透出些烛影。
文卿披了件雾山色外袍,指骨清瘦,运笔却极有力道,墨汁浸染着信纸,一行又一行,字如其人,容貌尤胜,风骨绝佳。
和平常的字迹却有很大不同,若非个中高手,根本辨不出传信者何人。
文卿将信纸放进信封,仔细地收进匣子里,打算让十一明日快马赶去塞北,虽然知道此举不妥,也许会动摇阿昭的意志,还有可能被有心人截停,但此时此刻,他很想和阿昭说点什么。
不用谈公事大事,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私事家事就好。
他是不是疯了?
……
第二天天还没亮,状元府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文府和状元府隔着一条街,但这几年两府从来没有什么交集,下人们在市井碰见旧识也只是淡淡地打个招呼,更别提两家的主子。
文卿当年分家出来,除了许晚凝的嫁妆和那把龙泉剑便没要任何家产,皇室的赏赐也是他自己那份,赏给文府的都没要。
饶是如此,文谦还是请了老族长出来主持公道,意图给他扣个不忠不孝的罪名。
可今日却不知是吹了什么风,竟把文谦和陈氏吹得点头哈腰,巴巴地在府外等候。
文卿正忙着写奏折,没空理他们,他们便真的在府外等了一整天。
“公子,老……文老爷在府外跪下了。”
春阳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旁边还有其他府院,不少官员看着。
文卿笔尖一顿。
“有说什么事吗?”
“文老爷说……要公子见他才肯说。”
文卿冷笑一声:“他愿意跪就跪着好了。”
这些人的心思真的很好猜。
马上就是春闱了,文瑨甫应考,而他是此次第三场会试的主考官。
作者有话要说:
第29章 募捐
不多时, 文卿拟好奏折,春阳便端药进来,熬好的药一直用热水温着, 碗沿还是烫的。
“公子, 歇歇吧,我推您去外边透透气。”
早春夜凉如水,文卿喝了药, 又加了件衣裳, 想起阿昭还在北漠苦寒之地,不知有没有挨饿受冻, 大抵不会,毕竟是京城去的皇子, 可前线吃了亏, 估计南宫家也不会给他好脸色。
他没想到阿昭首战会失利, 前世公仪戾没有打过一场败仗, 如今……果真还是太年轻了么?
“唉。”
春阳紧张起来:“公子,怎么了?”
“无事,推我到柳堤边走走罢。”
杨柳岸,暮风拂面。
文卿折下几条柳枝,在汩汩流淌的溪水边编著一条特别的手绳,徐徐的风吹起他鬓边的发,苍白清瘦的指尖翻飞, 眉眼低垂, 露出眼睑的朱砂, 神色很是认真。
“公子, 冷吗?要不要回房?”
夜风越来越冷, 春阳怕他染上风寒, 便出声询问。
文卿摇了摇头。
“卿儿!卿儿……你不能这样不管我们呐……我是你爹啊!!”
府门外隐隐约约传来文谦的哭闹声。
文谦再怎么也算是御史之后,好歹有个从七品的闲职,竟然和陈氏一同在状元府门口撒泼打滚,丝毫不顾自己和文卿的名声。
“好吵。”
文卿将柳枝手绳抛进溪水中,水流潺湲,手绳顺流而下,慢慢离开文府,汇入江河。
春阳诉苦道:“文大哥赶他们好几次了,就是不走,也不能真的对他们动手……”
“带进来罢,正好也许久没见了,叙叙旧。”
春阳愣了一下,道了声是便跑去府门让文念恩带人进府,府门口陆陆续续走过许多官员家眷,都在看文卿府上在闹什么戏码。
陈氏赶紧搀扶起文谦,哭哭啼啼地往状元府走,一进去,嚯,好大的气派,园林葱郁,亭台楼阁林立,还有活水溪流,琉璃瓦当,恐怕和亲王府相比也没差多少!
给那个残废住,真是可惜了!
陈氏一边走,一边嫉妒得牙痒痒,面上却还是一脸谄媚,夫妇俩神情如出一辙,看起来颇为默契。
“卿儿在哪儿呢?”
文谦低声问文念恩。
今晨他来到状元府,对文念恩还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不过七八个时辰,态度却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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