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文卿一点也不像,文卿性冷,绝色容颜像是隔了一层无端疏远的薄纱,淡漠到连靠近似乎都是一种亵渎。
而文濯兰美得热烈,如同苗疆绚烂迷人的夏花。
公仪戾一手攥住娘亲,一手抓紧先生,和文濯兰大眼瞪小眼,双唇抿得很紧,仿佛在面临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全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姑姑,别欺负他了,你平常不都喜欢小孩子叫你姐姐吗?辈分乱了便乱了,左右我和阿昭也没差几岁。”
文濯兰挑了挑眉,还没说话,英嫔便不赞成道:“文大人,你太溺爱阿昭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今日他不愿喊人,文大人纵爱他,长此以往,以后还不知如何悖逆。”
公仪戾突然沮丧极了,欲言又止,却终究没反驳娘亲,乖乖地叫了声姑奶奶,语气却闷闷的,脑袋也耷拉着。
文卿蹙起眉。
气氛稍微有些焦灼。
“好乖。”文濯兰揉揉他的脑袋,从腰间取下一枚镂空飞鸟葡萄纹苗银香囊,“这个是姐姐送你的见面礼哦,里面有一枚香丸,香丸中裹着一颗解毒药,能解百毒。”
这药有多珍贵,从文濯兰每天佩戴在身上就可见一斑了。文濯兰的衣物首饰数不胜数,每天几乎不会重样,只有这香囊从不离身。
文卿微微放下心,示意公仪戾收下。
“多谢姐姐,阿昭会好好戴着的。”
“真乖。”
真是乱辈了。
文卿觉得有些好笑,心情也随之愉悦了些。文濯兰起身看向他,竟稍稍怔愣了一下。
那双墨眸里竟有了笑意,不似平时那样淡漠疏离,那股无论如何都无法接近的悲凉之感慢慢散去了,笑起来,勉强有了一丝少年的影子。
“晏清……”
“怎么了,姑姑?”
文卿抬眸,目光里传递着不解之意。
文濯兰却垂眸看向一旁年纪尚小的皇子,喃喃道:“……真是太好了。”
马车回府时已经是傍晚昏暗时分,不多时,夜风骤起,文卿体弱畏寒,便早早地进屋关上了门。
英嫔和公仪戾都安置在东厢房,特地嘱咐管家在两间屋子里多烧些煤,拿上好的丝绸锦被出来铺床,吃穿用度和正房一样,并安排了煎药的丫鬟。
虽然他也知道,即便不喝药,英嫔的身体也会慢慢好。
那时候他太心慌了,公仪戾哭得伤心,又那么依赖他,以至于让他忘了细想其中蹊跷之处。
十二暗卫,至少有两个是南境圣手神医,如今虽距南境千里,但凭他们的身手在紫禁城里抓到想要的草药并非难事,无论如何不会让英嫔有性命之危。
拿公仪戾来试探他?
万一那日他未经过那条路,公仪戾在雪地里跪出病来又当如何?
雪地极寒,衣着单薄之人跪的时间长了,寒气自然入体,恐怕到时候受损最严重的便是双腿。
“……疯女人。”
文卿闭了闭眼,沐浴在热水中,任凭氤氲的雾气将墨发浸染得越来越潮湿。
他和正常人不一样,双腿一点知觉都没有了,腿根到胯骨的一小截知觉也有些迟钝,腿间的物什从来没有使用过,也未曾有过使用的冲动。
时隔九年,故而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感觉——腰腹以下空落落却无比沉重的感觉。
但那时候,失去双腿对于一个没爹疼没娘爱的孩子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和死也没什么两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的观阅!么么叽!
注: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语出老子《道德经》
第15章 利用
“叩叩。”
文卿正沐浴着,轻阖双眼靠在浴桶边,水面飘散着庭院里刚摘的朱砂梅瓣,泡得久了,一向惨白如纸的面容也稍稍染了些红晕,与水中红梅相映生辉。
听见敲门声,文卿即刻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淡漠中蕴藏着无意识的警惕。
“谁?”
一道清脆童稚的声音传来:“先生,是我,阿昭。”
“……”
“等着。”
文卿无奈地叹了一声,撑在扶手边,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双腿无力地拖在浴桶中,费了些力气才坐在换衣台上,脱下湿淋淋的内衫,用浴帕一点点擦干身子,再取下木施上挂着的亵裤和寝衣慢慢穿上。
他披了件狐裘,才转动木轮到堂屋开了门。
门外的小皇子不久前给娘亲送完药,此刻抱着另一个药罐子,就这样乖乖站在外面一直等着,脸颊被夜风吹得紫红紫红的,一见门开了便眉眼弯弯地笑起来,语气雀跃道:“先生!”
文卿忍不住莞尔道:“等累了吧?先进来说话。”
刚刚沐浴完,文卿身上难得还带着些热气,门一开就散得差不多了,只是脸颊还微微红着,看上去气色绝佳。
公仪戾走进去,便闻见满室的药香和梅香,交融浸染在一处,和先生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傻站着做什么?不是来给我送药的么?”
文卿挽了挽耳边的湿发,温声打趣道。
公仪戾噔噔噔跑去把药罐放在桌案上,拿起榻边另一条浴帕,自告奋勇道:“阿昭想给先生擦擦头发。”
“殿下金枝玉叶,不必做这种事。”文卿朝公仪戾微微倾身,声音极轻,只有隔着这样近的距离才能听见。
这样近,周身的气息便更容易捕捉到了。
公仪戾脸颊莫名有些红:“可是阿昭愿意。”
更何况,他也不是金枝玉叶的殿下,只是被囚在冷宫谁都可以踩一脚的所谓皇子罢了。
文卿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公仪戾很有底气地回望,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底气来自哪里。
他只知道先生长得真漂亮,像猫猫。
公仪戾大着胆子,用浴帕盖住先生潮湿的墨发,双手顺着捋下来,在发尾轻轻搓了搓。
他不敢下手太重,仿佛眼前人是什么名贵的瓷器,碰一碰就要碎了。
文卿向来不喜被人贴身伺候,擦干头发对于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公仪戾如此坚持,他也不能拂了他的好意。
两人都没再说话,公仪戾专心做一件事的时候总是有种近乎虔诚的认真,从身前绕到身后,从右侧绕到左边,偶尔踮踮脚,擦得很轻,但擦了很多遍。
他还未曾见过文卿散着长发的模样,满头青丝如墨缎般透亮柔顺,安静地铺在蓬松微湿的狐裘上,矜贵而恬淡。
文卿拂了拂长发,温声道:“多谢。”
“这是阿昭应该做的。”公仪戾幼稚地拍拍胸脯,“以后先生沐浴洗发前告知阿昭一声便好,阿昭过来给先生擦头发!”
“不必麻烦……”
“都说不麻烦了。”
公仪戾拖长声音,绵绵地抱怨了一声。他跑去把浴帕挂在木施上,又打开药罐,盛了一碗汤药出来。
“闻起来好难喝。”公仪戾小脸皱得紧紧的,实诚道。
文卿无奈地笑了笑:“确实很难喝。”
话虽这样说,他却接过公仪戾手中的药碗将汤药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公仪戾怔了怔,凑过去,像幼犬一样傻傻地闻了闻他的唇,还没等文卿说什么,便瘪起嘴巴:“这么苦的药,先生是不是每天都喝?”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治不好的病,受不尽的苦……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不必难过。”
“先生信命数吗?”
“自然。”
文卿原来是不信的,但重来一世,却是不得不信了。
天行有道,自有公论。
两世的病弱,都拿来成全这重生的因果。
“可是我不信。”
公仪戾眼眶又红了,望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老师,稚声哽咽道:“总有一天,我会带娘亲和先生去把病治好的。”
“命数不过是惨剧的遮羞布而已,事在人为,为者常成,行者常至,我不信治不好……我不信……”
公仪戾说着说着就掉眼泪,眼泪掉着掉着就往文卿怀里蹭,到底还是稚子心性,爱哭,爱撒娇。
文卿无奈,只能暂且抱着安慰一会儿。
他对年幼的三皇子没什么印象,只知道少年时期的公仪戾性格孤僻阴郁,暴戾嗜杀,绝不是爱哭的性子,封王之后便更不是了,铁骨铮铮的战神,怎么可能这般脆弱。
“夜深了,阿昭不回房么?”
文卿理了理公仪戾耳边的碎发,冷白的指尖轻抚他湿润的眼窝,心疼归心疼,说出来的话却不饶人:“阿昭现在年纪小,偶尔哭一哭还好,但不要养成一难过就掉眼泪的性子,落了仪态,失了威严,难成大器。”
公仪戾靠在他肩上,毛茸茸的狐裘柔软又暖和,听着先生的训诫,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阿昭想再待一会儿。”公仪戾牵住文卿的几根手指,声音低低的。
“平时想见先生一面好难好难……”
文卿觉得不妥,想尽先生的责任引经据典归训他一番,却又不合时宜地想起每次见面时公仪戾脸上喜出望外的笑容。
那样热情洋溢的真诚,若公仪戾这个年纪就能装出来,那便是天生的帝王,也不需要他这个先生来领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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