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洗漱完毕,运起轻功飞身去了王府的花园。
裴年钰和楼夜锋二人已在云月楼的最高处等着他。
林寒一步步走上前去,走到裴年钰旁边时,忽然跪了下去,行了个大礼:
“林寒谢王爷……不杀之恩。”
这次裴年钰没有躲,而是待他行完,弯腰将他扶了起来。
“但是属下,心中不解。”
“有何不解?”
“为何王爷不真的取属下性命。”
裴年钰笑了笑:
“你在喝那个药之前,不是以为那是毒药么?你既以为是毒药,依旧毫无怨言地喝了下去,此足以证明你赎罪之心甚诚。”
“那么你当做自己真的喝的是毒药,又有何不可呢?”
林寒怔住。
裴年钰知道这肯定没法完全地说服他,但能帮他解一部分心结也是好的。
“所以,你就当自己喝的是毒药吧。我也已说过,原谅你了,本王可不会说反悔的话。”
“……是。”
“我不杀你,是因为你本罪不至死,这是其一。”
“其二,我是为了小晟,或者说,为了这天下人。”
“属下……不明。”
裴年钰转过身去,极目远眺,看着脚下的屋檐连绵,远处的皇宫朱颜碧瓦。
“林寒,我问你,你觉得先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寒犹豫再三才道:
“……比主人差远了。”
裴年钰笑:
“我知道你想说挺多难听的话的。没错,他的确不怎么样。他不是个合格的皇帝,更不是个合格的父亲,甚至不能算个合格的人。”
“我虽不做皇帝,然而我和小晟都知道一个道理——想要当一个好皇帝,确实很难。但依旧不能为了当好一个皇帝,而去放弃当一个人。”
“林寒,你主人现在才二十一岁而已,登基至今不过四年,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但我不知道他在以后那么多年里,还能不能记得这个道理。他自己,也不敢保证。”
“所以,林寒,他需要你。不仅仅是裴年晟需要你,也是这个天下的君主需要你。”
“——他需要你在他身边,时时刻刻帮他确认,他还是个人的事实。他需要心中有爱恨,有感情,会为了爱的人快乐,也会为了爱的人而痛苦。
“他会为了这江山的蛀虫生气,也会看到、怜悯并保护弱者。如此,他才会时刻心中明白,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小晟他有你,他才能这样继续鲜活地活下去,保持他作为一个人,去继续当他的皇帝。”
“宫殿太冷,天下太远,没有几个人能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一直保持住自己身为人的那一面。林寒,你也不想看到你的主人,最终变成了像先帝那样子吧?”
林寒默然许久,直到将所有的含义都消化完了,才道:
“属下谢王爷指点,属下明白了。”
裴年钰点点头:
“若他是主宰这天下的剑,那你就是……他的剑鞘。”
“回去吧,陪在他身边。”
…………
裴楼二人看着林寒拜别,运起轻功,单薄而萧瑟的背影离开王府,渐渐远去。
裴年钰叹了口气:
“其实,若不是邵岩忽然有这一出,我便至今也不会知道当年的真相。我和小晟、和林寒的关系,还是一如既往。”
“日子既然总得过下去,这事……想想又是何必,我只觉还不如当初就不知道的好。林寒若是瞒我们一辈子,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了。知道了真相,反倒平白增添这许多波折。”
“果然老话说得好,这人啊……贵在难得糊涂……”
楼夜锋眼睛望向林寒离开的方向:
“但林寒今后,对我们显然没法再回到以前那样了罢,毕竟他到底没能按自己想的那样去赎罪。”
“这就是他自己要历的心劫了。无论如何,我总还把他当家人看待的。他二十岁前旧事之痛刻骨,遇到小晟后才难得新生,希望时间……能治愈一切吧。”
半个多月后,某日裴年钰在王府中闲来无事,将之前染了血迹的折扇翻修了一下。内部机关没动,只把扇面拆下来,重新画了再贴上去。
新扇面正面依旧是山水画,背面则是写了四个大字:
【难得糊涂】
…………
彼时已是秋尽冬来,寒风扫遍大地。
林寒回宫后不久,裴年晟不忍让林寒以三十九岁之高龄继续操劳影卫的事务。且这统领之位,他这犯过大错的影卫也无法再继续担任。
但新人统领尚且无法选出,几个副统领都还需考察历练。于是便让林寒暂代统领一职,一边逐步交接手中权力和职责,一边教那几个备选的苗子。待选出新统领后,便退下此位。
而他退休后的差事,裴年晟也已安排好了——影卫文职,从三品,随侍左右,处理影卫和六部机密信件,整理情报。
裴年钰同时也关心弟弟的感情生活,派影卫传信问他和林寒的进展如何了,有没有把人吃到手。
而裴年晟的回信非常的轻描淡写——
“这有什么难的?他回来当日,我问了几句,就吃到手了。”
裴年钰想想自己和老楼纠结的那许多时日,顿觉这条消息能让自己震撼一整年。
然而待他想再详细问两人的感情如何时,裴年晟却别别扭扭起来,借口朝政繁忙,把哥哥的字条已读不回。
裴年钰有些好笑:小晟这还害羞起来了。
…………
然而确如楼夜锋所言,林寒把自己当做他们的家人一员的日子,到底是回不去了。
裴年晟有时依旧带着林寒去王府蹭饭吃,然而林寒却比以前更加沉默得多,几乎变成了一个不会说话只会动的影子。
——并且林寒再也没敢坐入王府晚餐席间,那个曾经属于他的座位。而是静静地侍立在他的主人身侧。
裴楼二人看得清清楚楚,只作不知。他们当然不至于故意出言辱他,但也未故意表现得多么热情。毕竟他们心中清楚,此时他们做什么都是增加林寒的难堪罢了。
他们只是在一些不经意的地方,恰到好处的与林寒稍微搭话寒暄两句。
然而每次裴年晟带着他离开王府后,裴年钰还是偶尔会叹一句:
“他这样子……唉,算了。”
………………
冬入三九,天渐寒。临近元夜,又是一年将尽。
这日除夕,王府中众人一早便开始热闹。裴年钰在京城街巷里不绝于耳的爆竹中醒来,却先接到了皇宫中影卫送来的物件。
那影卫手中端着两个一样的长方形的木匣,一上一下摞在一起,呈给他。
裴年钰接过木匣,好奇地问了一句:
“小晟怎么这时候来送东西,宫中给王府的年礼不是已赏赐完了么?”
然而那影卫没答话,放下东西就走了。
裴年钰纳闷,掀开木匣一看,却先见到了一张字条。
那字条没有落款,却分明是林寒的字迹。裴年钰怔了一下,缓缓地拿起来:
【前日于宫中藏书阁当值,无意翻到前朝烹饪典籍孤本一册,不知对王爷可有用处。若书中内容不堪一读,王爷当柴火烧了便是。】
裴年钰拿着那张字条,看了很久。
楼夜锋方才洗漱完毕,走过来问发生了什么。
裴年钰笑笑,语气莫名有些轻快:
“是林寒送的新年礼物,诺,底下这个盒子应当是给你的。”
楼夜锋十分好奇,接过下方的这个木匣,打开一看,上面亦有一张字条:
【前日于宫中藏书阁当值,无意翻到前朝剑法典籍孤本一册。依我之见,尚有可鉴之处,楼教习愿意看便看一眼罢。】
裴年钰凑过来,看了他的字条道:
“……难为他费尽心思找这两本东西了。”
裴年钰想到林寒的性子,也不知他送出这年礼之前,花了多少时间犹豫踌躇才将这字条写好。他眼前甚至可以浮现出,林寒提笔落墨,又将废信团成团扔掉的纠结样子。
两人相视片刻,楼夜锋问:
“那主人……欲待如何处置呢?”
“这大过年的,人家都专门送了东西来,总不能装看不见的。回个礼,不过分。”
楼夜锋耸耸肩:
“我正好也有个东西要给他,和主人的一并捎过去吧。”
……………
是日中午,林寒便接到了王府影卫送来的回礼。
裴年晟见他打开盒子后眼圈渐渐微红,不由得好奇:
“哥哥给你送了什么?”
他凑近一看,却见那木匣原样送回,只不过里面的东西变成了三页药膳方子,并一张字条:
【今岁方知你已有近不惑之龄,按此新方每日服用,好好养身,来日方长。】
【另,药膳方子需根据脉象之况随替,如日后你觉脉象逐渐有变,可来一趟敝府。】
林寒捏着字条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裴年晟没有出声打扰他的思绪,只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掌,半晌才道:
“按哥哥说的做吧,我才二十一岁,你既说想一直在我身边,那自然要多陪我几年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