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主人看到他现在的模样,现下这般如恶犬一般狼狈的人,也配心悦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么?
然而他又多么祈盼着让主人再看他一眼,再给他一个哪怕是厌恶的眼神。
今日不见,也许下一次就是来生了。
林寒这般想着,心中绞痛难言,克制着自己的动作,慢慢地不出声响地转到了树的后面。
他是影卫,一些技巧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比如如何遮挡对方的视线,让自己能观察到他人,而对方却不能直视自己。
他侧着身子,一点点探出头去,小心地看着那个距离他不过一个院子距离的主人。
然而林寒的美梦很快就破灭了。
夏瑶非常“恰好”地转了出来,见他这般做窥视之状,顿时“大怒”,拎起鞭子就抽,一边抽一边骂:
“果然是贱奴!主子们在吃饭,你在这探头探脑的作什么!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惹了主子见恼,你担待得起么!我抽死你个下贱东西!”
其实夏瑶之前都不曾骂得这般难听过,对林寒从来只有简单的一两句吩咐,不曾折辱。然而今日毕竟是有王爷“嘱托”在先,是以她使出了浑身解数,将那宫里的腌臜脏话有学有样,怎么难听怎么来。
夏瑶虽装作极力克制的小声辱骂,然而裴年晟也是修过内力的,又怎么会听不见。果然他立时便坐不住了。
裴年晟眼角余光瞥见跪伏的那人被一道道的鞭子抽在背上,被一个宫女辱骂,却温顺服从之极,他心中仿佛瞬间裂开了一条大缝般。
那是他的影首啊。
他的说一不二、威严日重,属下们都心服口服从来不敢违逆的影首啊。
他的影首的脊背永远挺得笔直,在宫里,只跪他一人。
裴年晟几乎快要忍不住,他很想现在就问问他的哥哥,这是在做什么。
谁知裴年钰似乎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一边伸筷子给他挟了一块红烧肉,一边先出言道:
“唉不好意思,夏姐整治一下我们府上的一个下奴,让小晟看了笑话了。”
裴年晟话被堵住,只好木然着脸色将那块红烧肉吃进嘴里,却味同嚼蜡。
后院传来的辱骂声不绝于耳,然而裴年晟已经听不下去。
他用属于帝王的坚韧如钢铁般的意志让自己保持冷静,用理智告诉自己,把林寒送过来处置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不能动摇,不能反悔,不能干涉。
……不能对不起哥哥。
然而他终究还是想眼不见为净了。
裴年晟勉强扒了几口饭,咳了一声,借口政务繁忙得赶回宫去,直接溜之大吉。
甚至出门的时候都没有敢再看一眼那个回廊。
…………
裴年晟走了之后,夏瑶见观众离开,她这个唱戏的也终于不用唱了。她又把鞭子随手一扔,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腕,自回屋歇息去了。
徒留林寒被困在那树下,眼睁睁看着主人毫不留情离去的背影。
他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之中:主人是不是终于厌恶了自己这种卑贱的样子,所以连正眼都不愿意看自己一下了?
他这辈子……还有机会,再,再见主人一面么?
林寒怔怔地望着前院的方向,连王爷和楼夜锋二人过来了都不曾发觉。
裴年钰用钥匙把他项上铁索解了下来,对他道:
“你且歇歇吧。”
林寒不明所以,王爷这是……专门做给主人看的?
可是为什么,难道主人愿意看自己受罚不成?
裴年钰还待关心慰问林寒几句,谁知楼夜锋却略微有些吃醋,扯了扯自家主人的袖子:
“主人,天色晚了,咱们回屋安寝吧。”
裴年钰心知肚明楼夜锋这闹的是什么别扭,分明就是不想看自己对林寒过于关心。不过的确,最近自己想的都是别人家的……影卫了。
裴年钰的态度便软了下来,然而看着自家这位黑衣影首的极为隐晦的吃醋模样,到底是笑了。
他带着如沐春风一般的笑容,踮起脚尖,伸手随意揉了揉楼夜锋的头顶。
“你看给你急得。”
楼夜锋立时脸涨微红。
二人说笑着离开了后院,全然没发现林寒就这样站在后院的寒风中,失神落魄的样子。
林寒站了许久,直到月上中天,才终于收起了对楼夜锋的无边的羡慕之意,回到了自己的柴房中。
他把被子胡乱潦草地往身上一裹,抬眼看着柴房的屋顶房梁,难以入睡。
他永远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能像楼夜锋那般,和主人言笑晏晏了。
——他的主人,不要他了。
………
第二日,裴年钰把连霄叫来,询问了一下项目进展:
“让你熬的那个百花补天露如何了?”
连霄掐指一算:
“回主人,那补天露需要整整七日七夜,昨天刚上锅,是第一天。”
“行,不过你确定不会出问题?”
连霄面色神秘:
“熬制整整七天的补药,那必然是药性极足的。主人这方子太绝了,一杯下去简直是活死人肉白骨。”
“只不过既然药性极猛,那冲击大一些也是正常。属下估摸着,到时候他有可能会出现突然晕厥、瘀血上涌、意识昏迷等副作用。只不过静养几天,把药性全部消化掉便可无虞了。”
裴年钰嘿嘿一笑:“明白了。”
连霄心领神会,优雅地行了个礼:
“属下告辞。”
…………
之后的几天,裴年晟又来了两三次。
这几回倒不是裴年钰主动叫他来的了,而是裴年晟实在心中难安,找机会来自家哥哥这里蹭饭。他似乎潜意识地以为,看到林寒还活着,他便能好受一些。
顺便他也抱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期望——如果上次来只是林寒恰巧犯了错被罚呢?
是不是自己之后再过来的时候,就不会看到他被这个样子对待。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
裴年晟每次来到王府,都只能见到林寒被变本加厉地虐待着、责罚着。
最开始那次还只是隔着院子远远看见,第二次时林寒干脆被拴到了主院来,似乎被施了水刑,浑身湿透,蜷缩在墙角,继续伴随着鞭子和辱骂。
第三次来时,裴年钰干脆给林寒戴了一副铁制重枷,让他跪在院门口“示众”。
而他也在这几次的到访中,终于捕捉到了几次林寒藏在面具下的目光。
是那样的眷恋和忠诚。
裴年晟只觉自己的整颗心都在痛得颤抖,他甚至连筷子都要拿不稳了。
……这是和他相伴了十一年的,并且默默爱着他的人啊。
他看得出林寒对他的情意,终究不曾有过半点作假。这样沉甸甸的如金子般的心,如何让他不想握在手中好好捧着。
哪怕这个人已经三十九岁,哪怕他已经瘦骨嶙峋憔悴不堪。
可裴年晟突然发现,他真的很想把他抱在怀里。
年轻的帝王一夜之间,情开三分窍。
…………
到得第七日上,楼夜锋接过了夏瑶手里的蛇鞭:
“今日让我来吧,需要些内力控制。”
裴年钰去找连霄拿药,回来开始准备饭食,楼夜锋则是去找了林寒,道:
“今日恐怕是你死期将至,主人心善,特意叫了陛下来。你死前若还有什么话和你主人说,今日便尽可说了。”
“哦对了,主人还说,今日是见你主人,所以你可以取下这面具来了。”
林寒心中一颤,终于到了这一天么?
他轻轻地将面具取下,从后院找了个水缸,看着自己的样子。
形容枯槁,如何能有半分好看。
就,这样子去见主人最后一面么?
然而还没等他来得及将自己打理一下,裴年钰估摸着小晟快到了,便让楼夜锋将林寒拽了过来。他一边给小晟摆着饭,一边随口敷衍道:
“死前再抽他几下,给我解解气。”
林寒依旧恭顺称是。
楼夜锋握着蛇鞭出手如风,每一鞭都恰好抽破他身上的每层衣物,并且留下一道见了血的痕迹。
但每一鞭都不曾真的给他留下外伤。
这其中的内力收放,妙到毫巅。
于是裴年晟进门看见的就是这一幕:楼夜锋把他的影首抽的遍体鳞伤,而他的哥哥——
则是一脚将他的影首踩倒,镶金绣锦的靴子踩在他脆弱的脖颈上。
而林寒则是摘掉了那面具,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林寒脸上闭目待死的样子。
“……够了!哥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裴年晟终于忍不住了,跑到自己的哥哥面前,问出了多日来积攒的怨念。
裴年钰立时松开了林寒,笑了笑:
“弟弟这么紧张干什么,这下奴得罪了我,我教训两下还不行?”
“我……”
“好了好了小晟快坐,今日叫你来呢,也是为了府上这个下奴。我不准备再留他性命了,所以……”
裴年晟如遭雷击:“……哥?”
他的声音在颤抖。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然而当他意识到哥哥真的要杀林寒的时候,还是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