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年钰适时地停下来:
“怎么,小晟,你舍不得么?”
“哥!我……”
林寒在一旁看着,亦是心中震动。
他想,原来主人对自己,终究是有那么几分舍不得的。
在自己犯下了这样的大错之后,在自己伤害了主人最亲的亲人之后,在自己差点表露出那难堪的心思之后。
主人对自己,竟还有那么几分情分。
他林寒,这辈子已经足够知足了。
林寒跪行上前,用依旧戴着镣铐的手,轻轻碰了一下裴年晟的衣角,开口道:
“主人,属下能得您如此相待,已是死而无憾了……”
裴年钰点点头:
“看见了吗,这也是我叫你来的目的。”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玉瓶,将那瓶中的东西倒在了茶盏中。
茶盏洁白如雪,里面的药殷红如血。
他将那个茶盏端了起来——
“哥!——”
裴年钰动作停住,转头看着他,笑容敛了下去:
“小晟,你若不忍,你便让我停下便是。小晟到底是君王之尊,臣不会不从的。”
然而裴年晟现下意识却十分清醒:
他不能,他不能用君王的权力去要求他的哥哥。
因为他们从来不曾以君臣之道相处过,他们从来都是兄弟,是家人。
今日他若对哥哥使用了君主的权力,那么他的哥哥将再也不会把他看做兄弟,他的哥哥,会做回他的王臣。
但他想救林寒。
林寒已经如风中枯槁,他实在不敢想象,若林寒真的化为一抔黄土,他在那深宫之中该有多么的孤寂。
漫漫长夜,未来的几十年,他去哪再找这样一个……卑微但坚定地爱他的人。
这个前半生已经受尽了这么多折磨的人,本已所剩时日无多的人,终究还是没办法让他……抱着一些爱,活下去么?
裴年晟念及至此,忽然泪流满面。
他离开座位,向着面前那个温润如玉的人,掀起这天下最尊贵的龙袍,跪了下去。
“哥,求你……不要杀他……”
第187章
20.尽前尘万事, 新岁风光如旧
裴年钰见自家弟弟竟然朝自己跪,不由得也是愣了一下。
自己这个弟弟穿越过来比自己早二十年,他裴年钰刚来一年, 尚且不习惯看跪来跪去的,他自己也不跪皇帝。
但裴年晟可是提前在这环境中侵染了这么多年,他很清楚自己这一跪意味着什么。看来林寒在他心里的重要性, 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很多了。
裴年钰连忙将茶盏放下,起身避开,不受他这一礼,而后笑道:
“你我皆是长在红旗下的人, 我可不吃这一套……”
话音未落,却见林寒趁俩都没注意, 直接拿起茶盏, 将那殷红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林寒——!!”
裴年晟哪里还顾得上跟哥哥求情, 站起身来一把将这个他阔别许久的人抱在怀里。
此时此刻裴年晟甚至还习惯性地留有一丝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本能,他脑中快速闪过误食剧毒的几种急救方法:催吐?还是大量喝牛奶?心肺复苏有用吗?
然而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还没落定, 他却忽然大脑一片空白——
林寒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是一只指节修长、略微干枯的手,上面有着常年握剑的老茧。
裴年晟下意识地回握回去,只觉那手如此冰凉。
他心中更痛,勉强擦掉自己脸颊上的泪水, 问道:
“你……你为什么要……”
此时林寒已觉那药效发作极快, 在体内飞速地乱窜起来。而他头脑一阵阵地发晕, 似乎已支撑不了清醒的意识太久。
林寒先转头看向了裴年钰:
“王爷,属下以命相赎,不知在死前, 能否求得王爷的一句原谅……”
裴年钰虽明知那药不是毒药, 然而依旧为林寒的决绝所动容, 眼圈微红,点了点头:
“好,我原谅你了,你自可安心地去了。”
林寒苍白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解脱的笑容。随后他猛咳了两下,对裴年晟道:
“主人曾说……属下有自己要赎的罪,这便是了。属下活着,主人和王爷都……为难,是属下……碍了你们的兄弟之情。”
裴年晟又是一阵泪水涌出,拼命地摇着头,他想说不会的,你的存在怎么会是妨碍。然而他忽觉林寒的手骤然握紧了许多,他连忙问道:
“你怎么了,是哪里疼么?”
其实林寒五脏六腑都在疼,所有的陈年旧伤都在翻腾着向他索命一般。
他握着主人的手,心道我林寒此生作恶多端,临死前却能死在主人的怀里,不知是上辈子修的什么福分。
眼前的黑暗快要扩散到所有的视野,于是林寒用尽最后最后一丝力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呢喃了一句:
“主人,其实……属下……心悦您……”
裴年晟胸中剧痛,一把将他抱在怀中,在他耳边,告诉他:
“我知道,我知道……”
握着他的那只手终于失力松开了。
裴年晟感受到了,顿时心中大恸,他咬紧了牙,用极克制的声音,在他的身上啜泣着。
“林寒……”
裴年钰在旁看着自家弟弟从未有过的悲痛,到底也掉下了几滴眼泪来。
随后他收住情绪,问自家弟弟:
“小晟,我且问你……你也爱他么?”
裴年晟已经痛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闻言,只把埋在林寒衣服上的头用力点了点。
裴年钰松了口气:
“如此看来,也不算我乱点鸳鸯谱。”
他一手将裴年晟拎起来,一边让楼夜锋把林寒搬到屋里去。
“行了别哭了,他没死,给他喝的那个不是毒药。”
“……哥?”
裴年晟惊讶地转头看着自家哥哥。
“我早很多天前就已经决定原谅他了,又怎么会真的杀了他。”
裴年晟停顿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哥哥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仿佛胸口一块大石落地一般,然而不知为何,眼中的泪水却流得更凶了。
裴年钰一下子手足无措,连忙把自家弟弟揽进怀里:
“这是怎么了,他没死不是好事么。我给他喂的是百花补天露,能帮他调理旧伤的……”
然而他不知自己这安慰出了什么问题,裴年晟的泪水依旧在飞快地打湿他的衣服。
“哥我只是……我只是……”
裴年晟一想到林寒到底是活下来了,甚至承认了对自己的爱意,他心中百感交集,只觉这无趣的当皇帝的人生似乎从此改变了一般。
他想,从此以后,一定要和林寒好好珍惜这些感情。
裴年晟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但偏偏眼泪止不住的流。好在他面对的是哥哥,可以不再假作理智,假作强大。
他在哥哥身边,肆意地发泄自己所有的脆弱。
裴年钰见他如此,心中多少猜到一些,便也不问了,只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
直到自家弟弟哭够了,裴年钰才将林寒来王府这些时日所发生的事情,仔细跟他说了一遍。
“……大概就是这样了。一开始有意让他受了些辱,不过我这边影卫认得他的我都令封口了。”
裴年晟虽心中痛了那么一下,但还是摇摇头,以示他不介意。
“谢谢哥哥能让他活着了。这本是他该付的代价,算不得什么。”
而他心里想的却是,等林寒回宫,自己再好生安慰他一下吧。
“好了,他这药得消化个两三天,你先回去吧。等他醒了之后,我会让他回宫去找你的。”
…………
三日后,林寒在王府中醒了过来。
他睁眼时,以为自己会看见黄泉路或者阎王殿,却没想到看到的依旧是那间熟悉的柴房。
但自己手上的镣铐已被取下,手腕处被磨损的痕迹也被仔仔细细地上了伤药。
他一阵失神,是王爷做的么?
林寒下意识地运转内力,却发现不仅内伤全部痊愈,连以前的没来得及治好的旧伤,也一并好了许多。曾经过度服药带来的那些毒性,亦被不知道什么东西连根拔除。
如今自己除了有些常年积累的体虚以外,竟已全无大碍。
看来他喝下去的那东西……
林寒正自回想着,出门却看见夏瑶。他习惯性地向这位女官行了一礼,夏瑶却避开不受,只道:
“去西边跨院沐浴一下吧,那边有给你烧好的热水和干净衣物。若你忙完了,王爷在府中后花园的静心湖等你,有话要对你说。”
林寒点点头:
“我明白了。”
夏瑶离去之前,林寒忽然对她说了句谢谢。这位王府女官虽责罚他半月有余,然而下手之时有没有留轻重分寸,他心中还是明白的。更何况那些隐约的照顾……
林寒走进西院,屋子中除了热水和衣物外,还有一瓶外伤敷用的膏药。他看了看自己手腕上被磨损的痕迹,摇了摇头,心中不由得叹气。
王爷待人温柔起来,竟如此心细——他手腕上分明已经上过药了,但王爷竟能想到沐浴后会把药膏冲洗掉,另摆了一瓶新的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