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林寒试图抬头看看他的主人,然而后颈被制住,却做不到。
他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主人……”
裴年晟眼神冷淡地看着他,随后挥了挥手:
“你们都先出去吧。”
在旁的影卫皆是一怔,方才去报信的那个影卫到底也是执事级别,闻言劝谏道:
“主人,是否需要防范他暴起伤人。”
裴年晟冷笑一声:
“他用不出武功来,朕还不至于让他得手。负责收餐具的那个影卫,让他自己去领罚。”
“是,属下领命,他现下已在理刑司了。请主人一切小心。”
屋内几个负责看守的影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后殿。
林寒终于暂时恢复了四肢的自由,缓缓跪正,向着裴年晟拜服下去:
“……属下参见主人。”
裴年晟伸手抓住他包扎了白布的那只手,上面的血迹十分新鲜,甚至还在缓缓渗出着血液。
他的胸口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一丝莫名的窒痛。如果……如果林寒不是被及时救了回来,那他现在只能看见一具尸体了。
尸体么,无论他当皇帝之前还是之后,见得都不曾少了。
然而林寒作为他最最亲近的人之一,辅佐他帮助他从艰难的时期走过来的近臣……他不曾设想过林寒会变成尸体这种结局。
即便林寒做的是最危险的工作,好多次都带着一身伤回来,然而裴年晟就是莫名地相信,林寒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甚至还曾经打趣过他: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林寒你说你自己算哪种?”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
哦,他是这样说的:“……属下当然不是什么好人。”
可为什么现下你又着急去阎王爷殿前报道了呢?
裴年晟趁着四下无人,决定和他好好谈谈。
他放开林寒的手腕,叹了口气,问道:
“你就这么不想活?为什么。”
林寒怔了一下。主人这语气中虽有怒意,却是克制了的,甚至有一丝怜惜。竟不像方才看起来的那么冷漠。
他垂下头去,不带一丝感情:
“主人若是知道了属下身份,亦不会让属下活着的,反倒还会气坏了您的身子。或早或晚的事,属下只是……提前了结罢了,也省的主人多挂心此事了。”
裴年晟愣住了:
“我不会让你活着?你不肯说,你怎知道我不会让你活着?”
“……属下冒昧,因为属下自恃对主人有三分了解。”
裴年晟只觉一股火气呼地一下子蹿上了脑门。
不是,他这什么意思!因为对自己很了解所以觉得不会让他活着——
这不就是变相说他心狠手辣?
裴年晟恨恨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只觉得方才自己的冷静完全没了用。
林寒叹了口气,慢慢抬起头来:
“属下果然又让您生气了……对不起,属下并非有意的……”
裴年晟的气消了些。
谁知林寒话锋一转:
“属下如此没用,主人您何必强留着属下,在这碍您的眼呢。如今山河已定,几位副统领年轻敏锐,武功也日益精进,哪个都不比属下差。”
“他们都能胜任这统领一职,主人您……已经不需要我了。属下向您保证,属下所隐瞒之处……无关江山社稷,您不问,就这么让属下带进棺材里去,也是无妨的。”
裴年晟霍地转身,原地焦躁转了几步:
“不需要你是吧?的确,没有你,你手下的影卫也能如常运转,但……”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但林寒对于他的意义……不止是他的影卫统领的位置啊……
然而裴年晟向来特不喜欢矫情之人,故而他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后,亦不愿如此直白地宣之于口。最后只得磨了磨牙,用尽力气说出来这辈子都没这么隐含情感的话:
“——但是,林寒,平心而论我对你还算不错吧。难道你、你就……可以当这十年的情义不曾存在过,是吗?
“只要是我不再需要的东西,都可以随便杀了干净——你林寒就是这么看待这十年君臣之谊的?”
林寒怔住了。
他设想主人会被他有意激怒,然后在一番权衡后认为他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从而顺理成章地把他处决。
他的主人只需要动动手指召来一个影卫,他就会被拖出去,在处刑场上轻而易举地死去。从而轻而易举地将那个他不可见人的秘密,永远地带进地下,变成一抔黄土。
但他没想到,他的主人却不肯舍弃一些东西。
一些对于君王来说,没用的感情。
他心中痛极,暗念主人您这又是何必呢,属下真的不值得您如此。
而后他闭上了眼,再次拜了下去:
“属下愧对主人多年栽培,请主人赐属下一死吧。”
裴年晟气得七窍生烟:
“我不答应,我就这么跟你耗着!我等你主动说出来的一天。朕可还年轻得很,我看谁能耗得过谁。”
林寒抿了抿嘴唇:
“……属下总会想办法让自己快些死的。”
“你!”
裴年晟终于没法再压住自己的火气,一脚踹了上去。
他当然还用残存的理智让自己没有用内力,然而林寒现下亦是手无缚鸡之力,受了这盛怒的一脚之后只觉肋下剧痛。他没能稳住身形,倒在地上竟一时起不来。
“你……”
裴年晟见状又是愤怒又是心痛,一口银牙简直快要被他咬碎。
他略悔自己不该情绪失控,踢他这一脚,又拉不下脸来去扶他。最后只得转身离开,临走前将门重重地摔了回去。
谈判可以说完全失败了。
裴年晟这辈子苦心经营,从幼年起就如履薄冰方才登上大位。这十几年间遇到的棘手难题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先帝、兄弟、宫闱、朝臣、兵权、地方、财政……哪个不是殚精竭虑才处理好的。
然而却从没有哪一个像林寒这般,像个刺猬一样,让他完全无处下手。
无欲则刚。他拿一个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求,只一心等死的人,能怎么办呢?
裴年晟出得后殿,冷风扑面而来,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唤来附近的影卫,狠了很心道:
“把林寒该关到哪就关哪去吧,这后殿内器物太多,即使没有那茶盏碎片,他扯根布条一样能自尽。看好他,务必杜绝他一切自绝的手段。”
那影卫心中一凛。
这便是正式要将林寒当获罪之人对待了,且不准他有一星半点的自由。
“是,属下明白了。”
影卫领命而去,不多时和同僚一起进了后殿的门。裴年晟站在门口,仰头看着天空,听着屋内传来的铁锁缠绕声不绝于耳,只觉心中空落之极。
………………
对裴年晟来说,心中没有着落的苦闷日子,又这么过去了一天。
林寒被关进诏狱之后的第二天,有一个副统领前来请示裴年晟,林寒依旧死不开口,是否需要动刑。
裴年晟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那个副统领:
“你们这些审讯手段,都是他手把手教的,你觉得用在他身上会有用吗?”
“………属下失言。”
还有一点他没说,以林寒的心性之坚韧,这所有的审讯手段无论是怎样的痛苦,除了让他加速快些死以外,却决计撬不开他的嘴。
这岂不是正合了他的意。
裴年晟又叹了一口气。
这几天他叹气的次数已经比一年加起来的都多了。
…………………
天气转凉,月升日落,晚间深秋的风渐渐如刀,无情而凌厉。
裴年晟在渐渐寒冷的宫殿中又枯坐至深夜,试图用繁忙的工作,让自己忘掉身边似乎少了一个人的幻觉。
而王府中的裴年钰则是看着屋外的秋风卷落叶,忽然想起了去年的此时此刻。
也是这样的深秋之夜,那人以命相救,渡他蛊中之毒,事后还被老何误解要弑主,关在地牢一个多月,一番折腾下来,差点没命。
他想着旧事,忽然一阵紧张。
老楼如今也是受着不轻的内伤,那地牢中阴冷潮湿他是知道的。现下虽然绝不会有人向他动刑,但……今日天寒,那地牢中可没有厚厚的被褥和暖盆。
老楼年纪也不轻了,万一伤上加病,他可该如何是好。
裴年钰一旦开始这种惊惶的思路就再也停不下来,又哪里还记得昨日自己发誓要狠狠惩治一下他的决心?
——所以说陷于深爱中的人,多半都会有些犯贱的毛病。
自己打自己脸的某王爷借着夜色,偷偷跑进了地牢,把人又偷偷地搬了回来。
楼夜锋的地牢关押一日游体验卡就这么结束了。他坐在点着炭盆的屋子中,哭笑不得,心道主人您这又是何必。
不过他到底感念主人这番心意,也对主人本来想对他干点什么的心思门儿清(但主人的意图泡汤了)。
于是他便一再主动认错,把自己说得十恶不赦万死莫赎,温顺得如同大型犬一般,虽楼夜锋有伤在身暂时还不能开始“审讯”,倒也让裴年钰趁机小小地欺负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