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写这个是有什么毛病?若我哥哥好好的在位上,这遗诏就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若我已得了这皇位,单凭这一张遗诏又能做什么。兵防大权皆在我手,这遗诏不就是一张废纸?除了到处散播会引得民心不稳以外,又有何用?”
“然若真的江山动荡,又有什么好处了。他躺在这阴曹地府,就乐见其成了?
裴年祯摇摇头:
“看来你们俩那时只顾着防备他了,对他的心思一点儿也不了解——他根本不在乎留下这遗诏会有什么后果。唯恐天下不乱么,倒真的有点。若得位的是你,他巴不得用一张废纸,给你找许多不得不处理的麻烦。”
“……因为他是真的不怎么喜欢你。”
裴年晟脸黑了:
“就单凭不喜欢我这种理由,竟全然不管这朝局稳定了么?”
裴年钰摆摆手,一锤定音:
“所以说,他就是个神经病。”
裴年祯做了这许多年太子,在这个爹手下隐忍着谨言慎行了许多年,议论父皇之过之类的事,那是想都别想。
没想到一朝政敌上了位,反而变成了这般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情形,便实在是没忍住跟着附和了一句:
“他这皇帝当得……就是很不怎么样。”
…………
裴年钰又展开那本薄薄的纸笺手记。
“是他亲笔没错。唉,这内容……算了我来念一念吧。”
“影卫统领邵岩亲启:
你见此封信之时,朕必已不在人世。三年前朕行事糊涂,因痛失爱子之事,多见猜疑,终将你逼离京城。
然日易时移,朕时常回想,是他谋逆在先,朕本不该迁怒于你。如今再无如你般知心顺遂之人常伴身侧,朕多悔矣。
岩,你若得见此信,可见朕赐予你那木雕你并未丢弃。你离京匆忙之时仍携着此物,朕便猜你心中究竟对朕难以割舍。
若你肯应,便替朕去做最后一件事吧——朕虽传位给钰,然钰心性过于宽厚仁慈,若无人窥伺皇位,当可作太平之君,仁政爱民。若有人觊觎,则恐难掌大位。
晟与钰虽同出一母,然晟面相阴狠,心机深不可测。若晟以小人行径篡夺皇位,请代朕将真正之君昭告天下……”
裴年钰读完,将那手记缓缓放下。
裴年祯愣了一下,忍不住猜测道:
“没想到他临死前居然还能承认了他做错的事,倒也是十分难得了,他向来是死不认错的。可见他到底还是爱重他这位影卫统领的……”
何岐问道:
“所以邵岩这是看了先帝遗书,又对先帝感念备至,才非得要做这事不可?这……是不是有些执念过重了。”
裴年钰摇摇头,有些生气地看着这两个人,一拍桌子:
“不!你们怎么不懂呢!他如果真的晚年临死前想起邵岩的好来了,绝不会留下这样一封信!”
他转头看了看楼夜锋,又道:
“如果是我的话。我临死前若愧疚于有负于这位影卫功臣,他已经断臂离开,我只会盼他从此再也不要回宫、再也不要卷入这些事中才好。”
“若他真的回来了,找到了这种藏起来的密信,我也只会在信上写——走!走得越远越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而绝不是为了这些可笑的执念,还继续利用他所剩无几的可怜的价值,让他去做这种任务。”
“这信,分明就是催命符,不是悔过书……”
一屋子的人俱静。
半晌,裴年晟终于出声道:“所以他就是个渣滓。”
裴年祯心神被震了半晌,直到裴年晟说话才回过神来。他看着眼前兄弟二人,叹道:
“你们……的确是大为不同的。”
谁知楼夜锋却道:“也未尽然。师父这种影卫……能为主人的遗愿力尽而死,恐怕他未必觉得比不上安稳苟活一生。”
裴年钰今晚已经累了,已没有多余的气可生了,疲惫道:
“那就把他遗愿了了,把他名字添回去,再好生下葬了罢。”
裴年晟点了点头,拿起遗诏和手记,放入火盆中付之一炬,再了无踪迹。
裴年钰想再问问林寒究竟是怎么回事,然而看了看他弟弟的脸色,终究还是暂且按下了念头。横竖现在威胁已除,林寒不至于再被迫节外生枝了。
……………
终于将这些事处理完,已经是后半夜。众人还想补个觉,于是裴年钰楼夜锋、何岐裴年祯四个人一起结伴回了王府。
他们倒是甩手走了个干净,唯独留了裴年晟在这深宫之中,而他此时方才意识到——怎么这屋子里就剩他一个人了。
裴年晟沉默了片刻,将手缓缓放在那堆已经批阅完的奏折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
若在往日他处理政事到这个时辰,应该会有一个人把清淡可口的茶点,放一碟子在他手边的。点心也不拘什么花样口味,多半都是那个人自己定夺了。
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但……其余的这些影卫和内侍,不能因这种小事打搅了陛下,却也不敢擅作主张。现下这桌子上,便总觉少了点什么。
林寒……
裴年晟忽亦觉疲累无比,转身去了后殿,沉默着就寝。
而裴年钰回了府中之后,休息半夜,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醒来后本觉心情不错,然而脑中将昨日事情过了一遍后,忽然拉下了脸来,把何岐唤了来。
何岐见主人面色严肃,猜有重大事项要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裴年钰黑着脸:
“你这楼教习不听命令,深夜擅离职守,你就没有半点说法?”
何岐只觉一口黑锅从天而降,心道昨夜一回来就把人塞到自己卧房的,也不知道是谁呢?
楼夜锋在旁亦怔了一下,哪想得到昨夜言之凿凿“我视他命如己命”的主人,这回来就要发作,翻脸不认人。
然而毕竟楼夜锋理亏在先,何况昨夜又武力不敌,全赖主人救命,本就有些难以言说的愧疚。闻言只得苦笑一下,在裴年钰旁边跪了,温声道:
“是,属下罪大恶极。请主人依规处置罢。”
裴年钰“哼”了一声,秀美的脸庞扬起一道傲娇的弧度:
“还不快把他关押起来,以待本王——好好审问?”
何岐便只得做了一回恶人,亲自给楼夜锋关地牢里去了。
临走倒还问了一句:“那……主人,是否还需要连霄给他开药?”
裴年钰怒瞪他:“我有说不准他养伤吗?”
何岐:“…………”
得!我只负责把人关好,赶明儿他伤好了,你俩自己玩去吧!
裴年钰一边让连霄去好生看看他的内伤,一边脑补了一万种各式各样的“审讯手段”。
裴年钰这厢脑子里放了一整天的神奇小剧场,却尚不知自家弟弟经历着怎样的心惊肉跳。
这日傍晚,裴年晟本在好生处理着奏折,然而突然有一影卫闯入殿中。
裴年晟听完那影卫的急报,如遭雷击:
“什么,你说林寒他自尽了?”
“你们这么多人都看不好他,干什么吃的!”
下首的影卫如坠冰窟,顶着帝王之威,勉强自己说完一句完整的话:
“……回主人,发现的时候尚且不晚,救回来了。林……林统领午膳时用餐完少交了一只茶盏,而后趁影卫换班,打碎获得了碎瓷片……”
碎瓷片……
裴年晟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第176章
9.人去秋来, 尽意孤斟,宫漏沉沉夜
裴年晟扪心自问,听到林寒自尽消息的那一瞬间, 他不是不害怕的。
他至少到现在为止对林寒仅仅是生气而已,却从来没想过让他死。虽说昨日临敌之时忽然逆命,甚至差点酿成大祸, 然而裴年晟却潜意识地觉得这当然罪不该死。
裴年晟“刷”地站起身来,一边向着后殿的方向走去,一边问那个前来传讯的影卫:
“他偷藏茶盏?为什么去收餐具的影卫没有发现?”
“回主人,此事乃手下影卫不慎。先前影卫将林统领身上所有影卫用于自尽的药物, 都已经收缴了。他又服了气滞丹,无法自断经脉。是属下失察, 只觉常见的自尽手段都已阻绝, 就没提防……”
裴年晟差点给这影卫气笑了, 这什么脑子,笨成这样。化学手段都还记得防了, 就没想到还有这种简单粗暴的物理手段吗。
也是怪他,平日里影卫们抓了什么人那都是直接扔进诏狱里的,当然也不会有用正经一套碟盘送餐这种待遇,所以平常人也没得自割血管的机会。
他这次心软了这么一下, 让林寒暂时居住在后殿, 没想到就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裴年晟思虑重重, 转眼间来到了后殿。
他方迈步进门,就看到两个影卫一左一右把他林寒按跪在地上,动弹不得。且他的左手手腕处包扎着一圈白色的布, 上面渗出鲜红色的血迹。
裴年晟的脚步顿了一下。
然而他早已炼成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力, 因此在旁人看来他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异常。
裴年晟站定在林寒的面前, 居高临下地俯视,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