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声不知何时停了,伏诛的逆贼被按在地上,更多的人丢下了武器。
赵宸贺像是离这一切很远,他听不清,也看不到。
他抱着人,低声唤着名字,垂落的眉目紧紧敛着,浑身的线条绷地快要折断。
殿前的胜利者们没有发出一声欢呼。
因为断线的珠帘偶然一颗掉在云成身上,很快被前襟上的血色吞噬,分不清是不是赵宸贺在哭。
·
云成听到了遥远但是清晰的哒哒声。他数着那声音,像数着自己的心跳。
然而每当跳动的时候太疼了,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想张开嘴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睁开眼,看着庆城蓝透的天空。他想伸手去摸,手臂却好似灌了铅,动一下都不能。
他徒劳的挣扎片刻,看到了万年殿前赵宸贺的脸。
秋天已经到了吗?他有些苦恼的想,他怎么回来了?
随即他想到了,皇兄在酒里下了毒,想要他死。
没关系的,他又想,彼此彼此。
哒哒的声音还在继续,像敲在他神经上,他开始觉得无法忍受。
赵宸贺守在床边两夜未合眼,他看了一眼拿石锤一下一下捣药的许太医,突然说:“出去捣药。”
许太医只敢低头应下,飞快地捧着药罐子走了出去。
赵宸贺再去看云成,发现他皱着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踏实地睡了过去。
江夜赶进来,在他旁边低声说:“主子,太上皇已经进宫了。”
赵宸贺点点头,又看了云成一会儿,起身朝外走去。
太上皇禅位两年,再次走进这座熟悉的宫殿,心里的不爽体现在脸上,但是看到赵宸贺的状态,勉强克制着没有发作。
“让你看顾储君,你差点把人给看顾死了?”太上皇问。
赵宸贺本来勉强冷静了两天,骤然被他提起来只觉心如刀绞。
“行了,精神点。”不等他回话,太上皇看着他衣裳上的血迹,嫌弃地说,“你脏死了。”
赵宸贺只好先应下:“是,云成那里……”
名字一出,他立刻后悔了,因为太亲昵了,在这种国无君的关键时刻,他没立场对着储君或者是亲王直呼其名。
太上皇并不在意:“管好你自己,不用担心别的。喏,华佗在世我帮你请过来了。”
赵宸贺这才明白他身后跟着的人恐怕就是传闻中那位随侍左右的宋太医,他余光看了一眼提在太上皇手上的药箱,后知后觉要伸手去接。
“一边去。”太上皇避开了,把药箱随手背在肩膀上,好似再说:这种美事哪能轮得到你?
赵宸贺主动退后两步,让他们二人走在前头。
三人一起进了寝殿门,正在往里端药的许太医看到来人怔愣片刻才想起来行礼,他看着太上皇身边的宋太医,好似看到了什么神仙下凡一般,眼神里充满了小心翼翼和难以置信。
然而宋太医头都没有偏一下,几步间到了云成床边,随手一伸搭在他腕间,短暂的停留之后便松开了。
“有救。”他说。
赵宸贺猛地松了口气。
大约他表现的太明显了,以至于太上皇撩了一下眉梢:“别着急踏实。这边让宋华佗看着,给你一刻钟的时间,洗干净来见我。顺便汇报汇报,你到底怎么把事情办成这个鸟样的。”
赵宸贺借用偏殿短迅速而暂地洗了澡,换了身等量的常服,再出现的时候总算有了点人样。
传闻中的太上皇正堂高座,用两指夹出几封信来,顺手摁在桌子上。
“你信写得挺多,无非就是两种意思,第一,由你监察认为云成不错,有些小毛病,但是不碍事。第二,你要去西北。你说是为了推京都的局势,又说是为了朝堂已经走到了僵局,急需打破。”
赵宸贺此刻人站在这儿,耳朵里听着训话,心却还在内室的床上。
太上皇哼笑一声:“这话我只说一遍,你要是想救他,就老老实实的给我答。若不然,我即刻带宋太医回去。”
赵宸贺倏然回神,整个人站得笔直。
太上皇垂视着他,那眼神绝非善类。
他一出生就是太子,高高在上,在位十七年间,眨眼间予人生死,朝廷内外一片祥和安宁。
令人闻风丧胆的御史台在他面前就像一笼夹紧了尾巴的狗。
哪怕现在天昌帝殡天、云成生死未料,他稳稳当当地坐在这里,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赵宸贺喉咙一动,恭谨答:“南亲王决策果断,站得高看得远。”
他余光向里望了望,没看到什么,只能听见偶尔的窸窣声响。
他继续说:“王爷的立场不定,有时站在朝臣身上,有时又站在百姓身上。如果不是这次涉及到云卓然,他不会这么快动作。”
他顿了顿,跟了一句:“也不一定会出手。”
太上皇看了他一眼。
“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有私心,你从来都是站在监察储君的位置上看他,你们之间没有合作关系,也没有私人感情。”他用手指继续漫不经心点着桌面,“对吗?”
赵宸贺很谨慎,平时不正经惯了的他,在太上皇面前也不敢放肆。
“有一点私心,”他说,“我希望他如愿。”
太上皇不催促他,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意思。他仅仅坐着,好似在听无关紧要的事。
赵宸贺张张嘴:“他的愿望不是当皇帝,是为了保住云卓然。所以在对于监察储君这件事上,臣没有私心。”
“我大概理解你的意思。”太上皇说,“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云成一旦登基,他会充实后宫,会诞下子嗣。皇室子嗣调零多年,我还指望着他开枝散叶呢。”
赵宸贺维持着原本的动作没有抬头:“高祖皇帝时期您是唯一的皇子,但是堂兄弟众多。”他硬着头皮说出自己的结论,“不算子嗣凋零。”
太上皇审视着他。
赵宸贺明白他的意思,仍旧顶着那视线说:“真正凋零从您开始,您没有子嗣,禅位于皇上。皇上殡天之前已经册立太子,太子既是朝廷的太子,那便是皇室的太子,不管谁登基,基业都后继有人。”
“不是还有沈欢?”太上皇问。
“沈少府从始至终都见不得光。”赵宸贺说,“高祖皇帝仙去多年,谁能证实沈少府的真实身份,皇室血脉容不得一点差错。”
这里头不知道哪句话取悦了太上皇,以至于他嘴角轻挑,露出了第一个明显的笑。
“行吧。”他撑着手问,“沈欢那小畜生此刻在哪?”
赵宸贺一顿,“在家。这几日朝会暂停,他大门都没有出过。”
“陈阔怎么说?”
“三司主审,只说自己要反政,跟沈少府没有扯上一丁点关系。”
“关系是肯定有。”太上皇说,“他既不站在云成这边,也不站在小太子那边,那他上赶着起兵造反,是给谁造的反呢?”
赵宸贺:“可他没有供出沈少府。”
“不打紧,”太上皇随意抻了抻腿,一侧靠着桌,“要逼疯沈欢很简单,只要放了陈阔。”
赵宸贺迟疑:“陈阔造反,是诛九族的大罪。就算查不出他同沈少府勾结的证据也不能轻易放,不然就算能堵得住百姓的口,御史台也不会……”
“御史台要死了。”太上皇打断他,“进宫的一路上,就听说御史台这样,御史台那样,他们又不会伸手打你,顶多嘴上说几句,不用搭理。”
“……”赵宸贺张了张嘴,宫女端着水盆从内室出来,他立刻看过去。
直到宫女走出去,他才继续说:“放虎归山,太冒险了。”
太上皇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一样打量他的表情。
赵宸贺被他看的毛骨悚然。
“我当初把你提上来,就是看上你胆大。”太上皇压着眼皮看他,“现在你说,你不敢冒险?”
赵宸贺无言以对。
他不敢。
云成说服他远去西北,他认为云成擅谋略,不会出什么大事,去就去了。
但是现在结果一塌糊涂,任谁也想不到天昌帝会是两败俱伤的打算。
今天是第三天,云成没有睁过眼,他没有阖过眼。怕噩梦降临。
如果不是太上皇坐在跟前,赵宸贺想狠狠地抹一把脸,好让自己清醒一些。
“兵部内三司的人不算多,当时皇上有外三司,还有禁卫军,无论如何陈阔都没有胜算。”他深吸气,垂着眼睛,像是解释给自己听,“他为什么要非要进宫,他根本打不赢这场仗。”
“这不是就要成功了。”太上皇示意他看里头,“如果云成不醒的话,朝廷八成不会推举年幼的太子上位,多半还是会考虑认回沈欢。”
赵宸贺沉默不语。
太上皇:“什么时候回西北?”
“明天。”
“可以。”太上皇缓慢点了点头,“省得他们趁乱搞事。”
赵宸贺心里确实不舒坦,因为云成总是把他当成计划里的一环。明明撒撒娇说几句软和话就能搞定的事,他偏要公事公办,把事情弄得没有余地。
锋利而强势,不徇一点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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