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地摇头:“你不像这种人。”
何思行不想跟他讨论邵辛淳。
沈欢探究的视线如芒在背,良久他叹了口气:“我对不住你。”
沈欢站起身,口气十分不客气:“你知道就好。”
“你心里恨我,我知道。”何思行张了张嘴:“我这些年赎罪示好,你也知道。”
他顿了顿,闭眼又睁开:“十几年了,欢,能让它们过去吗?”
他又转头看他,那视线复杂万分却又有着单纯的祈求。
沈欢来不及剖析里面还有什么其他,何思行就说:“圣旨已下,我要死了。就剩下这么一个心愿,你能原谅我吗?”
从心底生出的异样感瞬间消逝,沈欢嗤笑一声:“你罪有应得。”
“谁年少时没犯过错,你敢担保,你一生磊落,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
“我不是好人,我不要虚名,我坦坦荡荡。”沈欢说。
何思行静静地望着他。
沈欢嘲道:“既要里子又要面子,全天下的便宜都叫你一个人占了。”
何思行看着他,半晌道:“当初我设计抢你师父,阴差阳错逼你远去西北,以至于你爹半路枉死,造成终生遗憾……对不起,我为年少无知跟你道歉。”
他抿了抿唇,眉头皱起:“但是刺杀的人不是我,是忠勤王府,在西北仗着你年幼失怙欺负你的人是陈阔,折辱你的人是皇上……”
“我比你清楚。”沈欢打断他,抬高声音,“所以我没让你死得太难看。冤有头债有主,你且放心。”
他豁然起身,转头要走。
“沈欢,”何思行叫住他,却张了几次嘴都说不出话。
沈欢深吸一口气,半仰着头望干净的房顶。
这是最好的一间牢房,墙皮平整,稻草干燥,被褥厚实,甚至还有床和小桌。
何思行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到底不是白干。
“你踏实赴死。”沈欢说,“老朋友了,我帮你收尸。”
何思行终于说:“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回忆起过我们一起当学徒时候的旧情谊?我们那会……”
“没有。”沈欢打断他,坚决重复道,“我们之间,没有旧情。”
何思行垂下头,牢房昏暗的烛影把他的身影拍在墙上,那团影子看上去很厚很重。
他整张脸埋在阴影里,眼眸深的看不出轮廓。
过了许久,他低低笑了两声:“我死了,你能原谅我了吗?”
“你别搞错了。”沈欢勾了勾唇,眉眼冷得可怕,“你死是为了让南亲王保邵辛淳,不是为了求什么原谅。”
何思行张嘴,嗓子就像被什么堵住了,堵得他心胸肺一齐作痛。
他想说不是的,又说不出口。
寒风从小窗处钻进来,刮他们的衣裳,头发。
何思行仰望着高高在上的沈欢,想起他们十几年前的初见。
那是个乍暖还寒的初春,沈欢孤零零的站在院子里,背影同现在一模一样。他凑过去跟他说话,问他是不是来自将军府。
少年睁着眼,眼角都撑圆了,浑身都写满了哀愁。
他跟他说:我叫沈欢。
何思行想,我当初做什么非要跟他抢师父呢?
他想不明白。
就像年少旖旎的心思,只有在梦里才能初见端倪。
然而当年不懂。
沈欢从大理寺出来,远远地往外溜达。
他穿单薄袍子,没一刻钟就被风吹透。但他似乎不觉冷,四肢舒展,脚步轻快。
野湖结了冰,上面散落着残枝落叶,被风吹一吹才艰难地动一动。
湖边的盆仍在,沈欢走近了,跺了跺麻木僵硬的脚,坐在了旁边的石头上。
石头冰凉冷硬,他打了个寒颤。
他望着湖,也望着空无一物的高枝。瞳孔冷得泛光,险险胜过月光。
静坐片刻,他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钱,用冻僵的手指摸出石头底下的火石,咔嚓数声打出火星,将纸钱点燃了放在污迹斑驳的盆里。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郊外人声寂寥,枯枝偶尔相撞,发出细微声响。
盆里的苗火矮下去,沈欢捏起一张新的,捉着点燃一角,直到火焰灼手,才松开手指,让旺盛的火跌入盆中。
他在循环往复的光景里被困住了。听不清,看不见,重复着机械般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他细细的哽咽一声,声音像被一块沾水的面帕给捂住了:“爹……”
火焰映着他的脸,把瞳仁里的冰艰难溶解,但是嗓子依旧冰凉沙哑:“……我好想你。”
远处风声呜咽,像某种动物的悲鸣。
沈欢听见有人站到自己身后,余光看不到人,他也不在乎。
他没再开口,把剩余的几张纸钱一并扔进去,险些把火压灭。
“欢。”来人蹲下身,攥了一下他冰凉的手,就将其握在手心里捂着。
火势重新反扑,把单薄的纸钱几口舔舐干净,气焰紧跟着衰败下去。
最后一片温暖被黑夜吞噬殆尽。
沈欢闭了闭眼,适应了一下黑暗,转头去看那人影。
“怎么穿这么少?”来人解开外氅,将他裹起来,又要去伸手抓他的手,被沈欢躲过了。
“找我做什么?”沈欢问。
陈阔沉默看着他眼底的泪痕,他忍不住伸手擦了一把,手指上没有沾上任何水痕。
冬季的风太硬,眼泪早已吹干了。
沈欢皱眉盯着他。
陈阔下意识地搓动手指,沉默片刻说:“……季择林关禁闭,邵辛淳被抄家,阁老血溅朝堂,三爷惨死狱中,何思行判了杀头。”
沈欢眉头舒展,慢慢偏过脸,歪着头俯视着他。
像之前的无数次谈话一样,他不配合,也不想多说一句。
“下一个就是我,对吗?”陈阔低头看他眼中的光,又低低唤他的名字,“欢。”
沈欢笑了一下,脸颊半明半暗,对着湖的那半张脸在月下犹如鬼魅。
“怎么可能。”他往后靠,伸出脚够到了对面人的小腿,“你让我乘凉,我还要谢你。”
陈阔屏住呼吸,听他继续用那种蛊惑人心的声音说:“等赵宸贺远去西北,皇帝再无助力,你帮我啊。”
陈阔喉咙滚动:“你要什么?”
沈欢看着他,眼中波光闪动。
陈阔移不开眼,声音很低:“……当年在西北,我不知道你是将军府的人。如果知道,我一定不会欺负你。”
他说得很艰难,似乎每一句都要斟酌良久:“我以为你只是流民。”
沈欢冷笑一声,好像在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但是陈阔还是说:“西北冬战艰苦,普通流民没有武功,一旦开战必死无疑。若是跟了我,至少有吃有喝有帐篷,能活下去。”
先不提交战地的战况,哪怕只是寒冬的西北,都足以要人性命。
沈欢知道他的意思,但他仍旧不能释怀。他不能接受在不情愿的情况下被强势的占有,那是对他身体和灵魂的双重侮辱。
他往后靠,将自己压低的同时抬眼看着陈阔。
陈阔手心有些出汗,审视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
沈欢咬住了后齿,手腕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你喜欢我?”
“咚”一声响,陈阔的心脏猛地快了一拍。
沈欢又问:“要什么都会给吗?”
陈阔艰难道:“……给。”
沈欢弯眼一笑,唇角勾起的弧度同年少时截然不同,却有着同样的力量。
陈阔热血上头,视线狂热而霸道。
“你说出来。”他扑上去,像饿狼咬住了散发着香味的猎物。
他深埋在那颈间:“我什么都能做。”
沈欢头磕到了石头,浑然不觉般垂眸看着他情动的发顶,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受够了被人欺凌的日子。”他仰望漆黑的天空,眼神清明冷淡。
他磋磨半生,冷眼看着世间。
他厌恶这世间的一切。
这一刻他想起西北的风,想起脏污的盔甲,策马奔腾的苍老背影,还有窗外摇曳的黄芪。
“陈阔。”他静静地说。
风霜近不得他的身,情l欲也近不得他的身。
他在世间游离,犹如孤魂野鬼。
“你帮我撑腰,”他睁着眼,伸手顺着陈阔的侧脸轻轻地刮,半是鼓励半是喟叹,讽刺的神情埋得很深,“为我翻身啊。”
他没有的炙热陈阔有,他没有的欲望陈阔有,他没有的感情陈阔也有。
陈阔什么都有,他宠溺于此,抽不开身。
他仿佛听见沈欢的哭声,在遥远的西北,和着强劲的风。
“好。”他听见自己毫不犹豫地答应,急切地安抚他,“你别哭。”
第48章
天昌帝这个年过得并不痛快。
何思行在他的犹豫之中被斩首。他在三部都待过不短的时间, 曾连续担任过三届科考官,门生和带过的新官员占领朝廷半壁江山。他这边一死,朝廷立刻动荡起来, 半数官员犹疑不决, 不肯站队。
一直到正月十五,天昌帝只开过两次朝会。
第一次因为阁老的事情被怼的张不了嘴。最终再退一步,把阁老排位迁入太庙, 并且拖着病体亲自烧了一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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