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场大雨,屋外是雨过后的清凉跟泥土草腥气。
莲和拎起件衣裳看了过来,“世子贪一会儿凉就好了,莫要过了寒气。”
话音刚落,窗外便吹来一股冷风,寇辛猝不及防吸入一口,瞬间低低闷咳了几声,他一句“无妨”梗在喉中,半个字音都说不出。
莲起连忙轻拍着寇辛的背,问道:“这窗子还是关上罢?”
寇辛摆摆手,从咳声里挤出两字,“不用。”
莲和一手抱裳,一手轻轻掌了自己一下嘴,“都怪莲和这嘴,净说些晦气话。”
莲应也笑吟吟道:“阿姊快跟着学,呸呸呸。”
莲和忙连“呸”了三声。
送衣过来的是长公主房中的大管事,也是从仁寿宫中退下来的老嬷嬷,乐呵着道:“巧呢,箱底压着件貂皮大氅,是京中的新款式,快快给世子披上,瞧瞧合不合适?”
在隔间掀帘的屏庆听罢,便轻手轻脚地唤了小厮替自己挑帘,从大开的箱子里找到装着大氅的,俯身搬了进去,放到了梨花木桌上。
老嬷嬷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大张开,给寇辛亮了下眼。
莲应讶异地叫了声,“宫中哪位送来的?这皮毛油光水滑,这样式也真是稀奇。”
寇辛便闻声看去。
用了翻领的新样式,脖颈处是一圈橘红毛领,同色的裘皮却不缝在外头,而是嵌在内里,原本外头是裘皮的部分却全是白色的狐毛。
老嬷嬷给寇辛披在身后,回道:“中宫那边送来的,娘娘可最懂京中流行什么样式了。”
寇辛挑眉,“中宫?”
中宫什么时候跟他家关系这么好了?
寇辛心中疑虑,面上不显:“去将隔间外的箱子全搬进来。”
屏庆同小厮们便一起动了起来,手脚飞快地将箱子全摆好,寇辛便一一打量过去,轻柔顺滑的蜀锦吴绫一看便知是从南方上贡来的,这些都是他皇舅舅赐下的,皇祖母差人送来的料子更多的是能做冬日防寒的暖具。
剩下那些颜色鲜明,款式新颖的成衣便都是中宫送的。
寇辛瞧得出来,里头都是真心实意的,不是随便敷衍一二,他微微蹙起眉,耳边老嬷嬷的嗓音却将他拉了回来,“好看,当真好看!”
寇辛本就身形清瘦,披着外头都是绒毛的大氅也不显臃肿,反而全身罩在毛茸茸里后,更衬娇小,颊侧被橘红的绒毛簇拥着,肤白赛雪,水灵得不行。
莲应微微粉了面,眼里闪着莫名的柔光,低声同她阿姊道,“世子好可爱。”
莲和不自在地瞪了她一眼,“世子又不是女子,莫胡说。”
寇辛倒是不甚在意,他问老嬷嬷,“我母亲什么时候同中宫打得交道?”
老嬷嬷仔细着想了想,“一月前夫人领世子去了仁寿宫,好似送了皇后一根红珊瑚簪子?皇后后来也回了礼,一来二去,夫人便同中宫有了些许联系。”
寇辛恍然,应了声,又看向窗外,不说话了,直到耳侧被温暖的毛绒包住。
原是老嬷嬷给寇辛戴了具暖宫貂,那是太后送来的料子做的,她笑道,“世子可是想出门了?”
这种日子寇辛一般出不了门。
他体弱得风一吹就倒,病去又如抽丝,长公主怎么敢放他出门,就连喻誉也是如此,一开始还偷偷带着寇辛爬墙,后来寇辛大病了几场,喻誉也老老实实地不敢造次了。
寇辛闷闷应了一声,“嬷嬷,你帮我跟母亲打个商量?再闷下去我就废了。”
老嬷嬷道:“这老奴可做不了主,世子同夫人卖下乖,说不准夫人就应了。”
莲和道:“上回儿世子病时,都快躺到地上撒泼打滚了夫人也没应呢。”
寇辛被揭了老底,恹恹地撑在窗边。
屏庆这时道,“世子,药房煎的补药送来了,趁热喝吧?”
寇辛虽不嗜甜,但也不是个爱自虐的,这补药又酸又苦味道古怪极了,他心中无比抗拒。
寇辛装没听见。
莲起接了过来,轻声唤:“世子?世子快些喝罢。”
寇辛装模作样地摸了下碗边:“太烫了,先放着吧。”
莲起蹙眉,“世子——”
寇辛赶忙转向老嬷嬷,“嬷嬷,怎的今日是你来送衣?”
莲起拿他没办法,只好放在一边。
老嬷嬷回道:“小淮亲王今日登门来了。”
寇辛眼珠子轻轻一转。
老嬷嬷继续道:“说是王府过几日要摆筵宴,想同长公主讨教一二,恰好针线房的李娘子把给世子做好的新衣呈给长公主过目。”她叹了口气,“小王爷今日穿得薄了些,长公主就叫李娘子留下了,想给王爷做件新衣裳,世子的新衣便转由老奴送来了。”
寇辛直起身,“我都好久没见他了,这不行,他来我得去好生招待。”说罢,脚步飞快地往门外走。
莲应怪道:“世子怎么同身后有狗撵似的?”
屏庆悠悠道:“因为世子不想喝药。”
莲起这才一拍大腿,反应过来,立即端起药碗追着跑上去:“世子!世子喝了药再走!”
寇辛一听这声,霎时也跑动起来,大叫道:“爷才不喝呢!”
莲起穿着裙裾,跑不快,只得眼睁睁看着寇辛跑远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幸好她生了一双巧手,药碗端得稳稳的,半点没洒出来。
她同身后追来的丫鬟吩咐道,“你将这碗药送下去,让药房熬烫了,送到长公主那。”
长公主在前院的待客厅,离锦榭院远着,免得送到一半路上凉了。
而另一厢,寇辛大摇大摆地进了待客厅。
小淮亲王是外男,长公主不得与其单独会面,长公主便坐在屏风后,让燕京涵坐在屏风外的茶桌前。
寇辛小跑着进来时,燕京涵正巧端起茶杯,他听见声响,微微抬眼。
热雾弥漫在眼前,模糊了视线,清晰得似乎只剩下寇辛一人,少年郎红红火火地跑进来,内里张扬的红裘往外翻飞,外头却罩着一层毛茸茸的白绒。
燕京涵的绿眸里映着寇辛的身影。
心想,他更像一只猫了。
会扑腾着用猫爪子抓草丛间的蝴蝶,张牙舞爪,也会突然飞扑进主人的怀抱里,软乎乎地撒着娇。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一下前文的设定,把每月的旬考改成每年的岁试了。
授衣假是指每年九月天,由暖转凉的时候,为度过寒冬准备衣物而特设的假期,唐代授衣假有十五天的假期。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出自《诗经·国风·豳风》
八月秋高取自“八月秋高风怒号”。
出自《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杜甫。
九月霜始降,妇功成,可以授冬衣矣。
出自《毛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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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资料的我:头好痛,要长脑子了
第49章 垂丝海棠
比起小猫, 寇辛更像花孔雀。
他毫不客气地让人把屏风撤掉,嘟囔了句,“什么破规矩, 真麻烦。”
寇辛在长公主面前转了一圈, 笑弯了眼,“娘,你瞧我这一身?”
他大氅下穿得也是新衣, 是南方的料子,雪白的底料上用银丝绣着繁复的暗纹, 金线则勾勒出艳盛的垂丝海棠,转起来时衣角轻逸四散,矜贵不可方物。
长公主埋汰死他了,隔空点了点, “多大的人了, 你瞧瞧人小淮亲王。”
燕京涵正静静地看着寇辛, 移不开眼, 闻言,收回了视线, 眉眼微微舒了舒。
寇辛撇撇嘴, 转而去问旁人, “你呢, 怎么样?”
燕京涵又不可遏制地将视线移回到他身上, 喉中干涩地发痒,半响,冷声挤出了两个字, “好看。”
寇辛便得意地冲长公主挑挑眉。
长公主失笑, 又继续同燕京涵说话, “本宫府上有位从宫里退下来的嬷嬷,一路跟着太后走过来的,对筵宴规制再清楚不过,等她从锦榭院回来便跟着你去王府。”她突然屏退左右,道:“老淮亲王断不会直截了当地撒手人寰,那些留下来的老人脉能请就请,尽管让人去送拜贴,可晓得?”
老爷子的确留下了不少东西。
可他没有资格用。
燕京涵没多说什么,只是行云流水地起身,微俯身拱手,“晓得。”
长公主便安心笑了,她一眼就瞧出这孩子心性是个倔的,此时能听劝也出乎她意料,些许欣慰些许怜惜,“总归是一家人。”
燕京涵低低应了一声。
长公主叹了口气,眼角突然撇到什么,霎时眉一横:“辛儿!”
寇辛正蹲在待客厅的一足膝青瓷花瓶前,伸手拽着花叶子,脚边零零散散着好些秋菊瓣,他茫然回过头,“嗯?”
候在花瓶后的婢女矮了下身,轻声道:“世子,夫人给这秋菊浇了足足一月的水。”
寇辛跟他娘微微眯起的双眸对上时,瞬间站起身,拍了拍手,无辜地用垂摆的袍角全遮住了地上的花瓣,企图毁尸灭迹。
他双手背在身后,眨着一双剔透的琉璃瞳,乖得不行,一点都不像辣手摧花的凶手。
长公主早就不吃寇辛这套从小到大惹了祸就讨巧卖乖的模样,冷冷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