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百汌见此又道,“为父今日要说的不是这个。为父是因为信任你,才将你派至偃都、将兵权交予你,并无将你贬至边疆之意,你要明白。”
姚镜珩心中如同明镜,姚钦铎身为太子,自然不能、也不该镇守边疆;作为姚百汌最疼爱的皇子,姚百汌自然不忍心让姚斯涵去边疆受苦,那去守偃都的担子自然落到了他肩上。
姚百汌说“信任”,倒也不是假话,只不过这种信任的比较对象是对方的臣子和兄弟罢了。
至于兵权,那便更是无稽之谈了,姚百汌为了防止军队哗变,兵权一分为三,姚镜珩虽然持有虎符,却无法调动军队。
他可以理解姚百汌的做法,却无法接受对方拿这件事来邀功。
但他还是躬身答:“儿明白陛下苦心。”
姚百汌佯怒:“既然明白,为何从来不愿叫朕一声父亲?”
姚镜珩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道:“父亲。”
“好孩子。”姚百汌拍了拍姚镜珩的肩膀,“今日我儿去找了大司酒?”
姚镜珩心道,这才是姚百汌要找他来的目的——对方时刻防着皇子们与朝中重臣过多接触,对自己尤其防备。
他斟酌着开口:“儿听闻温酒官棋艺一绝,偶得一残局,有幸回京,便第一时间找了温酒官。”
姚百汌问:“怎不与为父探讨一二?”
“是象棋残局野马操田。”
姚百汌精于围棋,却对象棋兴趣缺缺是人尽皆知之事。
他阖目沉思,半晌才道:“谁胜了?”
姚镜珩答:“温酒官执黑,是和棋。”
象棋残局一般为和局,而“野马操田”不同,它是个黑胜局。
黑胜局要走成和棋并不容易,由此可见温止寒是放了水的。
姚百汌似乎很是满意姚镜珩的回答和温止寒的做法,微笑颔首。
姚镜珩再次向姚百汌辞行,这次姚百汌大手一挥,便让姚镜珩离开了。
从姚百汌处出来后,姚镜珩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姚百汌看似在与人聊家常,其实句句都是试探,一着不慎便有可能全盘暴露。
侯在门外的狄青健为姚镜珩披上鹤氅,轻声问:“王可还顺利?”
姚镜珩疲倦地点点头。
两人一路无话,行至半程,姚镜珩才开口:“青健,你有心事。”
狄青健支吾半天,才道:“青健有一惑。如若问王,未免冒犯。”
姚镜珩道:“但说无妨。”
狄青健问:“王称温司酒为兄长,是真心的么?”
姚镜珩闭眼长叹:“你知道我明知他会被姚斯涵刺杀却不曾提醒,而是给追踪他的手下人下达‘在危急时刻方可出手’的命令时,想的是什么么?”
狄青健答:“青健不知。”
“我想的不是他是我兄长,我该怎样做他才能不受伤害;而是我该怎么做,他才能对我最感激涕零。”姚镜珩道,“救他到留下腰牌,我吩咐下去的每一道指令都充满算计。你说这样的我哪里还配谈真心?”
狄青健站在风吹来的方向,装作替姚镜珩整理系带的模样为对方挡了风:“王并非不配谈真心,只是时势造弄人、敌我难辨,王若谈真心,受伤的只会是自己。王的真心青健见过、亦妥帖珍藏着,青健知道王的真心是何等动人。”
姚镜珩道:“我杀掉不为母亲医治的女医、杀掉所有辜负我和母亲的人、杀掉枫亭的遗老遗少时,我就没有退路了。因为没有退路,我选择了夺嫡。我走的是一条血路,注定会像姚百汌那般成为孤家寡人。你念着我曾经对你好过我便知足了。”
狄青健直视姚镜珩的双目:“往后王无论如何抉择,青健都誓死相随。王,不会成为孤家寡人。”
*
姚书会虽在午后被姚百汌收入行宫,但临时实在难以匀出一个房间,故而他还是跟温止寒睡一间房。
他窝在被窝里,看着温止寒吹灭蜡烛,熟练地靠在对方臂膀处,他小声问:“既然行宫是姚百汌控制的一条恶犬,我怎会如此轻易便进入其中?”
温止寒但笑不语。
姚书会等得急了,他撒娇地催促道:“云舒你快说罢,别吊着我的胃口了。”
温止寒声音比姚书会更低,已是近乎耳语,他语气充满挑逗之意,尾音上挑道:“书会,我们来下个赌注罢。”
姚书会眼睛有些亮,他迫不及待地问:“什么赌注?”
温止寒答:“你曾与我说过,要我授你谋略,从今往后,你若有堪不破的迷局,我便罚你做一件事,如何?”
“好。”姚书会笑吟吟地答,“云舒今日要罚我做什么?”
温止寒本来只是想让对方知道凡事有赏罚的同时逗一逗对方,没想到反被将了一军,他被对方含着笑的清亮眼神撩得羞红了耳根,但总觉得自己身为年长者不能就这么缴械投降。
他想起那首姚书会醉酒后吟的、令他听得想捂住耳朵的诗,为了掩饰羞意木然道:“太康诗选前三卷抄了罢,回盛京前交予我。熟读诗词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①。”
姚书会一口应下,只讨饶地让温止寒多宽限几日。温止寒猛然意识到,少年下的决心的确比他想的要大。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温止寒正了正脸色,解答道:“你还未解出星图之谜时,姚百汌派过一队行宫亲卫前往边关——那是假星图所指引的藏宝地。那队人马莫名陷入迷雾中,出来后不仅所有人都丧失了迷雾中的记忆,而且幸存者十无一二。”
姚书会问:“也就是说,现在行宫急需招新人?云舒为何不安排几个自己人进去?”
“谈何容易。”温止寒答,“且不说重做公验有多难,便是通过重重考核进了,能真正成为姚百汌心腹的,又有几人?若不以成为姚百汌心腹为目的进入行宫,那只需你一人便足以探听消息。”
“我明白了。”姚书会道,“听云舒的意思,我还不算进入行宫?”
温止寒点点头:“姚百汌的首肯不过是进入行宫第一步,你后面还得熬过数不清的考验。姚百汌曾夸下海口,行宫的每一个人,都能充当将帅带领军队。”
为将帅者,需有将才,单有匹夫之勇是不足以制敌的。
姚书会神情笃定:“我会尽全力留下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①改自清朝孙洙《唐诗三百首序》:“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第28章
翌日,散猎开始了。
散猎顾名思义,是猎物与猎手都分散至林中的狩猎方式。
林中安排有十步一岗的守卫,若遇危急情况及时呼救便可保性命无虞。
两位貌美的宫人分立姚百汌左右,她们手上各有一个托盘——托盘是琉璃做成的,通体碧蓝,两只伏着的梼杌作耳,在太阳的照射下看起来流光溢彩,盘口的镂空祥云纹更显器具之精巧。
托盘中放的分别放有犀角打磨而成的吊坠和由象牙打制的长刀。
吊坠和长刀自远处看难以看得真切,但莹白的表面隐约可见泛着光泽,足见其并非凡品。
姚百汌站在最上首,朗声宣布:“今年鬭兽与天骄的彩头在此,朕祝诸卿好运。”
姚斯涵站在萧竹身后,他俯下身,嘴唇贴着萧竹的耳垂,语气有几分吊儿郎当:“沛郎,喜欢那两件彩头么?”
沛是萧竹的小字,因其出生那年雨水丰沛,故有此名。
萧竹在心中自嘲,他喜欢又能如何,还未被元婴毒坏了身子前,他还有争一争的能力,如今他不过废人一个,再喜欢什么,都得拱手让人。
更何况……往年姚斯涵常拔得头筹,对方总会将彩头送给温止寒,就算温止寒转手将那些东西扔掉,姚斯涵也乐此不疲。
因此他抿了抿唇,没有搭话。
姚斯涵也不管萧竹如何思绪万千,只道:“今年送你。”
萧竹记得,自己自愿背下□□元画屏的黑锅时对方也对自己这般亲昵,如今怕是又有什么事相求。
只是他如今已经这副鬼样子,还能帮到对方什么呢?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①。他笑了笑,答:“好。”
姚斯涵得了应允,将萧竹推至角落,抱起轮椅上的对方:“那便同我一同狩猎吧。”
萧竹的身子蓦然腾空,他闭上眼吓得环住了姚斯涵的脖子。
姚斯涵哈哈大笑,不顾怀中人的惊悸,又在原地转了几圈。
姚斯涵的手臂强健有力,他将萧竹稳稳地放在马背上,自己轻踩马鞍,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上了马背。
骏马疾奔,萧竹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想起多年前他最爱的就是靠在姚斯涵臂弯与对方策马。
他自小跛足,那时他的姐姐舒蓉在后宫根基并不深厚,他的父亲也还未高升,他从小就是被歧视、被嘲笑的存在。
瘸子、怪物、残废……这些词都成了他的外号,成为他难以摆脱的童年阴影。
后来,萧修平被拔擢,姚百汌为表恩宠,授萧竹为皇子伴读。
萧竹聪慧,又是姚斯涵的舅舅,成为皇子伴读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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