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
年少时谁都有过那么几个崇拜的同辈,而一众世家子弟之中,年纪轻轻就才高八斗,凭借科举一战成名,入职官场的方书迟,自然而然地就成为了京都世家子的崇拜对象。
确实这四大家之间都是非敌非友的制衡关系,但这上一辈的恩恩怨怨跟小辈其实并不挂钩。
逢年过节大家念着礼数相互都会串走,长辈们勾心斗角的时候,小辈们就自顾自聚在一起撒开了欢地玩儿,耍的痛快了还能冒出些不舍的真情,没到懂事之前,各家一块儿捏过泥巴的都是能穿一条裤子的兄友。
方书迟不玩泥巴。
他玩儿的玩意儿比那些世家子见过的东西稀罕的多。
人家弹弓打鸟雀,他自己支个箩筐就能逮一群,人家学会了逮鸟雀,他已经开始养鸟斗蛐蛐。
人家投壶接飞花,他在京街集市上卖瓜,人家囊中没银子花,他靠卖瓜给小姑娘送花。
到了上学的时候,他还次次都是第一,人家古诗才起步,他已经背完了全唐诗,时常因为课业太简单,而溜去郊外抓山鸡。
他玩的太野太天性,没半点世家子身上的拘束和架子,也不得不让人叹服天资卓绝。
顾念着他养的那些稀奇的鸟雀,没有小辈不喜欢同他亲近,更别说他还很大方,什么都舍得送人。
这样一个什么都会,还聪明的同辈,在天资的基本之上,是个人都会因为他身上的自由和野性生出艳羡。
顾豫也不例外,懂事之后更甚。
只是这几年,方书迟入了官场之后极少再在京都出风头,平日里规矩的不行。
一言一行都印上了刻板,也不大与他们聚了,逢年过节宁愿去住自己买的宅子,也不愿同一群人在一起笑闹,一年到头难见到他一回。
仿佛只是他的叛逆期过了,回归了本形。
也不知晓他清不清楚,从前的他有多招同辈喜欢。
“知晓我在贡院,怎么没来打招呼?”
方书迟坐在礼部给贡士安排的厢房里,抬着眼打量起四周摆设。
里头条件自然比不上自己家里,所幸茶具笔墨一应俱全,没苛待习学。
顾豫犹犹豫豫半晌,道了句,“怕节外生枝”。
方书迟笑着张了张嘴唇,本想打消他的念头,又想起什么,话到嘴边改成了,“怎么想起来参加科举的?”
今年春闱改制,其中改动的许多条例,都全方面地铺陈了世家与寒门之间的公平,往年尚且能靠架势平步青云的世家子,到今年只能凭借真才实学入仕。
京都有半数以上的纨绔子弟,都是世家子,这一改制,参加科举是半点没戏。
倘若能考到贡士入太学,也还是得再参考才能入仕,这一顿折腾,倒是不像他自个儿能敲定的主意。
“只是想试试。”顾豫道。
方书迟收回想要拍在他肩膀上的手,拿着长匣起身退后半步,“茶我就不喝了,赶紧回府吧。”
顾豫看着他转身出门,从长廊底下绕没身影,愣愣地抬手在自个儿肩膀上搭了一下,重重一咂舌——
啧!弄了半天,都没聊到正事上,自家的匣子也没拿回来。
***
方书迟打开看过了,这匣子里装的是一副墨梅图,名贵说不上,但以梅赠君子,陈的是认可和示好。
顾尚书的分寸,拿捏的刚刚合适,可惜这杏榜榜首是副硬骨头。
还未进院见到本人,方书迟便从心底把这池霁的秉性,给认定了四五分。
一踱步进院,耳际先起几道突兀的琴弦铮鸣,而后又倏地迸出一道丝弦崩断的爆帛声响,刺耳的令人心慌。
许是琴弦年久缺养护,终于抵不住内里腐朽,才在今日折身。
抬眼看去,院中之人背着身坐在一颗长青柳下,怀中抱着把成色一般的琴,稍稍垂着眸。
待听到院中响起的脚步声,才堪堪转过半张脸——
方书迟看清他半边五官,微微皱眉,抽了口气,不自觉停下步子与他默然对视。
倒不是这人面相丑陋,反倒有些好看。
是那种五官浓墨重彩,却又泛着冷的精致,他枉称学富五车,在脑内搜刮半晌,都不曾找到合适的形容。
对方穿了身青色的袍子,放浪形骸地坐在长青柳下,跟眼前春景融为一体,让人忍不住驻足观望不忍打扰。
与方书迟对视了半晌,他终于侧首起身,抱着那把断弦的琴穿过丝绦柳枝,立道方书迟面前,冷淡地撩了一眼他手中拿的檀木长盒。
“换了位说客么?”他声音似人一般,冷淡又精致,不同于俗,十分令人想坐下来促膝长谈一番。
“怎么,”方书迟看着他笑了笑,“你不喜欢墨梅图么?”
听他的口气,十分高调,不像是来登门拜访的。
池霁反应过来他是贡院的人,抬起眼皮多看了他一眼,“并不。”
方书迟来了兴趣,接着问,“那你喜欢什么?”
池霁侧首,眼尾上挑,“说了大人便会送?”
大人二字逼退了方书迟想调侃下去的念头,无可奈何笑了笑,“大人我敢送,你敢要么?”
“如何不敢?”池霁冲他微勾眼角,恰如东风夜放花千树,恍然间,有星如雨吹落,唇齿轻叩,眉眼翕动便胜春朝——
“送我把琴吧,大人。”
作者有话说:
方书迟:啧,他还真敢要。
注:良莠不齐:指好的坏的夹杂在一起。莠:狗尾巴草。
杏榜:春闱会试一般在四月放榜,正值杏花绽放,故称“杏榜”。
同理,秋闱叫做“桂榜”,是因为九月份桂花绽放。
贡士:这个要跟贡生区别来,贡士是参与春闱所录取,比举人高一级,一般可为九品官职。
贡生:是太学(国子监)的学生,比贡士低两级,仍旧需要通过考试才能获取官职。太学(国子监)相当于现在的大学。
古代重武轻文的朝代,参加科举的人才都受朝廷庇护,他们进京赶考和食宿,一般来说都有官府和富贾接济。(也是等着士别三日,高攀不起。)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出自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第90章 与长琴
佥都御史的礼也不是寻常人一两句就能够要到。
方书迟看了他半晌,见他没半点要赔罪的样子,又挑起了眉头,“你好大的胆子。”
池霁冲他浅笑,“大人要治池某的罪么?”
方书迟自然没那个闲心,不过此人言语轻佻,莫名地教他有些想撩招,他挪步走到池霁跟前,瞧了一眼他怀中的破琴。
“想要大人我送琴,先生也须得有礼尚往来的心才是。”
池霁目含幽光地看着他,“大人又怎知池某没有。”
“噢?”方书迟饶有兴趣的眯了眯双眸,“说来听听。”
池霁款款从袖中摸出来一只柳条编的手环,煞有介事道:“仲春四月,眼见大人眉目难展,折柳编环,预祝坏运退散,礼轻情意重,世间此一只。”
啧!
方书迟根本没想到到头来被招的人竟然是自己。
“收起你的小心思,”他皱着眉头,垂眸看了眼那粗制滥造得柳环,并不相信他嘴上那一套,端正站姿悠悠道:“倘若殿试先生拔得头筹,今日所求之物,大人我届时定当双手奉上。”
池霁抿了抿唇,“那某先谢过大人了。”
他言语之中半点下风不落,即使知晓面前站着的是朝廷官员,也不卑不亢从容应付,可见涵养道行。
不知道为什么,方书迟竟觉得他的话很可信。此刻杏榜初揭,就恍然有种殿试人员前三甲已经敲定的错觉。
“谢早了,”方书迟敲了敲怀中抱的雕花匣子,“先生倘若想要收礼,尽管在殿试夺魁之后敞开大门,诸如此类,莫要教大人我捉个现形。”
他这话说的十分隐晦,似是撩拨又似警告,威胁中带着的那点玩趣,恰如欲拒还迎一般让人想要去找他的底线。
池霁盯了他良久,才缓缓错开交锋的视线,“方大人放心。”
春闱会试上头派下来的巡抚,诸位考生都有耳闻,只是这位大人平日低调的很,会试半月中都没怎么露过身份。
虽然不曾见过这位大人的庐山真面目,但敢穿素服在弘文馆随意走动,还能从户部尚书府的家奴手中拿走东西的,恐怕只有眼前这么一位人物了。
他温润地合手拜礼,举手投足之间也尽是风流。
方书迟静静盯着他站直身子,被猜到了身份也未恼,转身即走,又被他叫住——
“大人还未说明,倘若捉到现形该如何?”
“倘若捉到……”方书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垂眸看了眼手中的长匣子,回眸凛然地盯了他一眼,“那今日从大人我这而要的琴,怕是再不会有机会收到。”
这句意指琴,也意指殿试的资格。
方书迟以为自己话里藏锋,应当能逼出他几分正经来,不料他猜不透这位读书人的脸皮到底有多厚——
对方闻言信信然道:“那某定会不忘大人教诲,时时牢记洁身自好。”